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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拜访——我必须承认——使我体会到某种成就感。在忙碌的事业生涯中,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观望一下,但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使你突然看清自己已经走了多远。事实摆在眼前,我几乎浑然不觉地就让一个年轻人的事业有了好的开始。早在几年前,这样的事情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高的地位,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
“今非昔比,许多事情都变了,绅太郎,”那天夜里我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说道,“我现在退休了,已经没有那么多关系。”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绅太郎的断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愿意去试一试,说不定又会为我的影响力之大而感到惊讶。就像我说的,我对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清醒的认识。
不管怎样,绅太郎虽说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天真幼稚,但决不应该因此就轻视他,现如今,已经很难碰到一个像他这样没有被这个时代的冷漠和怨恨玷污的人了。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看见绅太郎就像过去约十七年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坐在吧台前,看见他在那里漫不经心地、以他独特的方式一圈圈地转动他的帽子,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似乎对绅太郎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会彬彬有礼地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仍旧是我的学生,然后整个晚上,不管他喝得多醉,都会一如既往地称我“先生”,并始终对我毕恭毕敬。有时,他甚至会带着年轻学徒那种恳切的表情,问我一些关于技巧或风格的问题——事实上,绅太郎早就跟艺术分道扬镰了。这些年来,他把时间都用来绘图书画插图,而且我得知他目前的专长是画消防车。他整天整天呆在自己的阁楼上,画出一辆又一辆消防车的草图。但是我认为到了晚上,几杯酒下肚之后,绅太郎愿意相信自己仍是当初跟我学画的那个满怀理想的年轻画家。
川上夫人有一股促狭劲儿,绅太郎的这股孩子气经常成
为她打趣的对象。比如,最近的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雨,绅
太郎冲进小酒馆,把帽子里的水挤在门垫上。
“哎哟,绅太郎君!”川上夫人冲他嚷道。“太不像话了!”
听了这话,绅太郎非常痛苦地抬起头,似乎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然后他开始一迭声地道歉,川上夫人更是得理不饶人。
“我从没见过这么粗野的,绅太郎君。你好像压根儿就不尊重我。”
“得了得了,欧巴桑,”过了一会儿,我恳求她道,“够了,快告诉他你只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才不是呢。实在是太粗野了。”
就这么一路数落,最后绅太郎的样子惨不忍睹。可是有的时候,别人认认真真地跟绅太郎说话,他却认准了对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高兴地大声谈论一位刚刚作为战争罪犯被处死的将军,弄得川上夫人十分为难。他嚷嚷道:“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那个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肯定已经退休了。”
那天夜里,酒馆里来了几个新的客人,他们都不满地看着他。川上夫人为生意考虑,走到他身前,轻声把将军的遭遇告诉了他,绅太郎却放声大笑起来。
“天哪,欧巴桑,”他大声说,“你的有些玩笑开得真过分。”
绅太郎在这些事情上的无知经常令人吃惊,不过就像我说的,不应该因此而轻视他。如今还有这样没被世态炎凉玷污的人,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实际上,大概就是因为绅太郎的这个特点——始终不受世俗损害的天性——我最近这些年越来越愿意跟他在一起。
至于川上夫人,她虽然尽量不让现行的生活方式影响自己,但不可否认,几年的战争使她衰老了不少。战争前,她或许仍可以被称为“年轻女人”,战争后,似乎她内在的什么东西破碎、萎缩了。如果想起她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些亲人,这就不足为怪了。对她来说,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她肯定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她十六七年前开小酒馆的那个地方。我们过去的那个“逍遥地”,现在已几乎荡然无存。她昔日的那些竞争对手早就关门离开了,川上夫人肯定也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么做。
回想她的酒馆刚开张的时候。挤在众多酒吧和小吃店中间,我还记得当时有人怀疑它能不能开得下去。确实,只要你走在那些小街小巷,总会碰到数不清的布幌,它们挂在小店的门前,从四面八方朝你逼来,每个布幌上都用醒目的字迹写着店里有吸引力的东西。当时,那片地方热闹非凡,店铺再多也不愁没有生意。特别是比较暖和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人们不急不忙地从一个酒馆逛到另一个酒馆,或者就站在马路中间聊天。汽车早就不敢往那里开了,就连自行车也只能费力地推着,才能穿过那些挤挤挨挨、目中无人的行人。
我所说的我们的“逍遥地”,充其量就是一个喝酒、吃饭和聊天的地方。要找真正寻欢作乐的场所——要找艺伎馆和戏园子,就必须到市中心去。不过对我来说,我更愿意去我们那片地方。那里吸引了一批活跃而有身份的人,其中许多像我们一样——画家和作家,因为这里可以大声交谈直至深夜,所以都被吸引了过来。我们那群人经常光顾的小店叫“左右宫”,位于三条小街的交汇处,那里有一片铺砌的空地。左右官不像周围的那些店铺,它占地面积很大,还有二楼,许多女招待穿着西式的或传统的服装。左右宫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比了下去,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小小功劳,他们知道这点,便在角落里专留一张桌子给我们使用。实际上,跟我一起在那里喝酒的都是我的得意门生:黑田,村崎,田中——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声名鹊起。他们都非常喜欢聊天,我记得在那张桌旁进行过许多激情洋溢的辩论。
应该承认,绅太郎从来不属于那个精英团体。我个人倒不反对他加入我们圈子,但是我的学生中有很强烈的等级观念,绅太郎无疑并不属于第一流。实际上,我记得就在绅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家拜访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酒馆的桌旁谈到此事。我记得黑田之流大肆嘲笑绅太郎兄弟对区区一个白领工作这样感激涕零。后来,学生们神色凝重地听我谈论我的观点:当一个人辛勤工作,并不刻意追名逐利,只是为了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时,名利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找上门来。这时,其中一个学生——无疑就是黑田——探身向前说道: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怀疑先生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城里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确实,他刚才说的那个例子充分证明,如今他的名望已经超出了艺术圈,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先生对这样的敬重感到吃惊,这是他一贯的做派。但我们在座的各位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实际上可以这么说,虽然芸芸大众都对先生尊重有加,但只有我们这张桌子旁的人才知道,这种尊重还远远不够。我个人毫不怀疑,先生的名望还会与日俱增,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小野增二的弟子。”
这没有什么可吃惊的,每天晚上到了一定的时候,大家喝得有点微醺时,我那些弟子就开始对我百般恭维,大唱赞歌,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特别是黑田,似乎被看做他们的代言人,更是巧舌如簧。当然啦,我一向对他们的话不以为然,但这次不同,当绅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门口鞠躬赔笑时,我体验到了一种暖融融的满足感。
不过,如果凭此断定我只跟得意门生交往,也是不准确的。事实上,当我第一次走进川上夫人的酒馆时,我就相信我这么做是希望那天夜里跟绅太郎好好谈谈。今天,当我试图回忆那个夜晚时,却发现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跟所有其他夜晚的声色光影融在一起。门口高挂的灯笼,左右宫外聚集的人群的欢声笑语,烹炒煎炸的香味,还有一位吧台女侍者在规劝某人回到妻子身边——四面八方回荡着无数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音。我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我发现绅太郎不在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就在那些小酒馆里漫无目的地找了一阵。酒馆之间虽然存在竞争,却维持着一种和睦友善的关系,因此,那天夜里我在一家这样的酒馆打听绅太郎,那位女侍者自然就不带一丝妒意地建议我到“新开的那家”去找找看。
毫无疑问,川上夫人会指出酒馆这么多年产生的无数变化——她所做的小小“改进”。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小酒馆今天看上去跟那第一个夜晚并无两样。人一走进去,立刻就会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对比,温暖、低垂的灯盏把吧台照亮,而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却一片昏暗。大多数客人喜欢坐在吧台那儿的灯光里,这时小酒馆给人一种温馨、亲密的气氛。我记得那第一个夜晚我赞赏地四处环顾,周围的世界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川上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愉快。
可是其余的一切都改变了。今天从川上夫人的酒馆出来,站在门口,你会相信刚才是在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喝酒。周围都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只有远处几座楼房的背影,使你知道这里离市中心并不遥远。川上夫人称之为“战争的破坏”。但是我记得,日本投降后不久,我走在这片地区时,那些楼房许多都还竖立着。左右官仍然存在,但窗户都被炸飞了,房顶也塌了一半。我记得当时我穿过那些破损的房屋时,曾经怀疑它们能不能重新恢复生机。后来有一天早晨我再过来,发现推土机已经把它们统统夷为平地。
所以现在小街的另一边只是一片碎石瓦砾。政府肯定有他们的计划,但这个样子已经有三年了。雨水积在小凹坑里,在破砖碎瓦间变成一汪汪死水。川上夫人只好在窗户上蒙一层驱蚊的纱网——虽然她认为这样会影响生意。
川上夫人酒馆这边的房屋倒没有倒塌,但许多都无人居住。比如酒馆两边的房子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使川上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经常跟我们说,如果她有一天发了大财,就把那些房子都买下来,扩大营业。现在她只希望有人能搬进去住。她并不在乎别人也像她一样开酒馆,只要她不再感觉像住在墓地里就行。
如果夜幕降临,你走出川上夫人的酒馆,会忍不住伫立片刻,凝望面前的那片废墟。你仍然可以就着暮色分辨出破碎的砖瓦和木头,偶尔还有管子从地上冒出来,如同杂草一样。然后你往前走,一路又经过许多成堆的瓦砾,还有数不清的小水坑在路灯下一闪一闪。
山上就是我们家,你来到山脚,在犹疑桥上停住脚步,回头眺望我们昔日逍遥地的废墟,如果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你可以看见那排旧的电线杆一上面仍然没有电线——顺着你刚才的来路消失在暮色中。你可以看见黑压压的鸟儿不安地聚集在电线杆顶上,似乎在等待那些曾经横跨天空的电线。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站在那座小木桥上,看见远处的碎砖瓦砾间升起两股烟。也许是政府的工人在进行一项慢得永无止境的工程,或者是孩子们在玩某种越轨的游戏。可是这两股被夜空衬托的烟,使我的心情陷入忧郁。它们就像某个废弃的葬礼上的柴堆。就像川上夫人说的,是一片坟地,如果你没有忘记昔日经常光顾这里的那些人,你就会忍不住这样想。
我把话题扯远了。我刚才是想叙述节子上个月在这里小住的情景。
我也许已经说过,节子来的第一天主要是坐在外面的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