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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做我的学生,我深感自豪。我自己的画作不值得多少夸赞,可是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我在事业上培养和帮助过你们在座各位,那么没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每次我说出这样的话,聚集在周旁的那些年轻人都会提高嗓门,一个盖过一个地说我不该这样贬低我自己的作品——他们吵吵嚷嚷地告诉我,那些作品无疑将会流芳百世。可是,正如我前面说过的,许多成为我鲜明特色的话语和表达方式,实际上都是从毛利君那里继承来的,所以很可能这正是老师那天夜里的原话,当时给我留下了那么强烈的印象,并在我心里留下烙印。
唉,我的话题又跑远了。我要讲述的是上个月在河边公园跟节子有过那番不快的交谈之后,带外孙在百货商店吃饭的情景。实际上,我记得我正在回忆一郎对菠菜的赞扬。
午饭端上来了,我记得一郎坐在那里,专心研究盘子里的菠菜,有时还用勺子戳一戳。然后他抬起目光,说道:“外公,你看着!”
外孙撮起满满一大勺菠菜,高高举起,开始往嘴里倒。看他的吃相,活像某人在喝瓶里的最后几滴酒。
“一郎,”我说,“这样的吃相可不雅观。”
可是外孙继续把菠菜往嘴里塞,同时使劲嚼着。吃完了一勺他才把勺子放下.两个腮帮子鼓得都快爆炸了。然后,他嘴里仍然嚼着,脸上突然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挺起胸膛,开始用拳头出击周围的空气。
“你在做什么呀,一郎?告诉外公,你在做什么。”
“你猜,外公!”他嘴里塞着菠菜说道。
“嗯。我不知道,一郎。是一个男人在喝酒、打架?不是?那你告诉我吧,外公猜不着。”
“大力水手!”
“那是什么,一郎?又是你崇拜的一个英雄吗?”
“大力水手吃菠菜。吃了菠菜就有力量。”他又挺起胸膛,对着空气挥拳头。
“我明白了,一郎,”我笑着说,“菠菜确实是一种奇妙的食物。”
“酒也给人力量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酒使人相信自己有了力量。可是实际上,一郎,你的力量并不比喝酒之前更大。”
“那男人干吗还喝酒呢。外公?”
“我不知道,一郎。也许因为他们可以暂时相信自己有力量吧。其实酒并不能使人变得更强壮。”
“菠菜使人真的有力量。”
“那么菠菜比酒好多了。你继续吃菠菜吧,一郎。可是你看,你盘子里的其他东西怎么办呢?”
“我也喜欢喝酒。还有威士忌。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一家酒馆。”
“是吗,一郎。我认为你最好接着吃菠菜,就像你说的,菠菜真的能给人力量。”
“我最喜欢清酒。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十瓶,然后再喝十瓶威士忌。”
“是吗,一郎。那酒量可不小。肯定会让你妈妈头疼的。”
“女人根本不懂我们男人喝酒的事。”一郎说。把注意力转向了面前的午饭。可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说:“外公今晚要来吃晚饭。”
“是的,一郎。估计仙子小姨会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
“仙子小姨买了一些清酒。她说外公和大郎姨夫会把它们都喝光。”
“呵,我们也许会的。我想女人们也会喝一点。但是她说得对,一郎,酒主要是给男人喝的。”
“外公,如果女人喝了酒会怎么样?”
“嗯,说不好。女人不像我们男人这样强壮.一郎。所以她们可能很快就喝醉了。”
“仙子小姨会喝醉!她只喝一小杯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笑了一声。“是的,很有可能。”
“仙子小姨醉得一塌糊涂!她会唱歌,然后趴在桌上睡觉!”
“看来,一郎,”我仍然笑着说,“我们男人最好把酒看牢了,是不是?”
“男人更强壮,所以能喝更多的酒。”
“没错,一郎。我们最好把酒看牢了。”
然后,我思忖了片刻,又说:“我想你现在有八岁了,一郎。你正在长成—个大男子汉。谁知道呢?说不定今晚外公会让你喝几口清酒呢。”
外孙以一种有点害怕的表情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朝他微笑.然后扫了一眼旁边大窗户外面的浅灰色天空。
“你从来没见过你的舅舅健二,一郎。他在你这个年纪,也跟你一样高矮,一样结实。我记得他第一次喝清酒时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一郎,我保证让你今晚尝尝酒味儿。”
一郎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妈妈那儿会有麻烦。”
“别担心你妈妈,一郎。外公对付得了她。”
一郎厌烦地摇摇头。“女人永远不懂男人喝酒的事。”他说。
“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尝尝清酒了。别担心,一郎,就把你妈妈交给外公好了。我们可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是不是?”
外孙继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大声说:
“仙子小姨会喝醉!”
我笑了。“我们等着瞧吧,一郎。”我说。
“仙子小姨会醉得一塌糊涂!”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们正在等冰激凌的时候,一郎用若有所思的语气问道:
“外公,你知道野口佑次郎吗?”
“你肯定是指野口由纪夫吧,一郎。不,我跟他不认识。”
外孙没有回答,似乎在专注地研究旁边窗玻璃上他的影像。
“今天上午,”我继续说,“我跟你妈妈在公园里谈话的时候,她似乎脑子里也想着野口先生。估计大人们昨晚吃饭的时候谈论过他,是不是?”
一郎继续望着自己的影像,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我:
“野口先生像外公一样吗?”
“野口先生像我一样?啊,至少你妈妈就不是这么认为的。那只是我有一次对你大郎姨夫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妈妈似乎把它看得过于认真了。我不太记得我当时在跟大郎姨夫说什么了,但外公碰巧说他跟野口先生那样的人有一两个共同点。现在你告诉我,一郎,昨晚大人们都说什么了?”
“外公,野口先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很难说得准,一郎。我并不认识野口先生。”
“那他是个坏人吗?”
“不,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一个非常努力地做着他认为
最有益的事情的人。可是你知道吗,一郎,战争结束后,情况变得很不一样。野口先生创作的歌曲曾经非常出名,不仅在这个城市,而且在整个日本。收音机里播,酒馆里也唱。你舅舅健二他们在行军中和作战前也唱这些歌。战后,野口先生认为他的歌——唉——是一种错误。他想起所有那些被杀害的人,所有那些跟你年龄相仿却失去了父母的小男孩,一郎,他想起了所有这些事情,认为自己的那些歌或许是个错误。他觉得他应该谢罪。向每一个离世的人谢罪。向那些失去双亲的小男孩谢罪。向那些失去像你这样的小男孩的父母谢罪。他想对所有这些人说声对不起。我认为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野口先生绝对不是个坏人,一郎。他有勇气承认他所犯的错误。他很勇敢,很高尚。”
一郎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注视着我。我笑了一声,说:
“怎么啦,一郎?”
外孙似乎想说话,却又转过去看着他映在窗玻璃上
的脸。
“你外公说自己像野口先生,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我说,
“他只是在开玩笑,仅此而已。下次你再听见你妈妈讲到野口先生,就把这话告诉她。从她今天上午说的话来看,她把事情完全理解错了。你怎么了,一郎?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吃过午饭,我们在市中心的店铺里逛了逛,看玩具,看图书。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在樱桥街一家时髦的餐厅又请一郎吃了一客冰激凌,然后我们就前往大郎和仙子在泉町的公寓。
你可能知道,泉町如今成为家境良好的年轻夫妇非常热衷的一个地方,那里确实有一种干净体面的氛围。但是吸引年轻夫妇的大多数新建的公寓楼,在我看来缺乏想象力,很压抑。就拿大郎和仙子的公寓来说吧,是三层楼上一套狭小的两居室,天花板很低,能听见隔壁人家的声音,从窗户看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楼房和窗户。没过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这套房子憋屈,我相信这并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我那座宽敞的传统老宅。不过,仙子似乎对她的公寓感到很得意,嘴里不停地赞扬它的“现代”特征。房子看上去很容易保持干净,通风也很好,特别是整个公寓楼的厨房和浴室,全是按西方风格设计的,就像我女儿说的,比起我那座房子里的设施来,不知道要实用多少倍呢。
厨房虽然方便,毕竟还是太小,那天晚上,我想进去看看
两个女儿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却似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这个,还因为两个女儿看上去都很忙,我就没有跟她们
多聊。但我还是说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一郎今天告诉我,他很想尝尝清酒呢。”
节子和仙子并排站在那里切菜,都停住手,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想了想,我们不妨就让他喝一点尝尝,”我继续说道,“不过也许应该用水稀释一下。”
“对不起,爸爸,”节子说,“您是说让一郎今天晚上喝酒?”
“就喝一点点。他毕竟一天天在长大。不过我说了,你最好把酒稀释一下。”
两个女儿交换了一下目光。仙子说:“爸爸,他才八岁。”
“只要你用水稀释一下就没关系。你们女人可能不理解,但这些事情对一郎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自尊心。他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爸爸,这真是胡说,”仙子说,“一郎只会感到不舒服。”
“不管胡说不胡说吧,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们女人有时候不能充分理解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我指着放在她们头顶格架上的那瓶清洒,“一小滴就够了。”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却又听见仙子说道:“节子,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听见从我身后的客厅里传来大郎和我外孙的欢笑声。我压低声音,接着说道:
“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一心盼着呢。你们女人有时候根本不理解别人的自尊心。”
我又准备离开,这次是节子说话了:
“爸爸这么体贴地考虑到一郎的感受,真是太难为他了。不过,是不是最好等一郎再长大点呢?”
我轻轻笑了一声。“知道吗,我记得当年健二这么大的时候,我决定让他尝尝清酒,你们的妈妈也是这样反对的。结果,喝一点酒并没有给你们的哥哥带来什么害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在这样琐碎的争论中提到健二。是的,我记得我当时对自己非常恼火,很可能投有注意听节子下面的话。我记得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毫无疑问,爸爸在培养哥哥上是很用心思的。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我们发现至少在一两点上,倒是妈妈的观点更加正确。”
说实在的,也许节子并没有说出这样令人不快的话。也许我把她说的话完全理会错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仙子对姐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厌倦地转回去继续切菜。而且,我也不会认为大家好好地交谈着,节子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当我想到那天上午在河边公园节子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言词时,便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的。总之,我记得节子最后说道:
“而且,恐怕池田也会希望一郎长大一些再喝酒的。但是爸爸这样体贴一郎的感受,真是太用心了。”
我担心一郎听到我们的谈话,而且不愿意给我们难得的家庭聚会罩上阴影,便没有继续争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