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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姐姐——刚才一直拘谨地望着别处——用询问的目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她立刻又转移视线,因为必须回应仙子的笑容。但是节子的神态举止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幸好这时候她的小儿子在阳台上奔跑,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蹿过,使她有机会改变话题,她似乎松了口气。
“一郎,安静点!”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一郎一直跟父母住在现代化的公寓里,现在见到我们老宅这么宽敞,毫无疑问是被迷住了。他似乎不像我们这样喜欢在阳台上闲坐,而是喜欢以很快的速度从阳台一头跑到另一头,有时还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滑行。他不止一次差点儿打翻了我们的茶盘,他母亲一直叫他安稳地坐下来,但收效甚微。这次也是,节子叫他跟我们一起坐在垫子上,他却不肯,只在阳台那头生气。
“过来,一郎,”我喊道,“我一直跟女人聊天,已经聊腻了。你过来坐在我旁边,我们谈谈男子汉的话题。”
这一招很灵,他立刻就过来了。他把垫子放在我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好,小手背在后面,肩膀挺得笔直。
“外公,”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有个问题。”
“好的,一郎,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怪兽的事。”
“怪兽?”
“它是史前的吗?”
“史前?这样的词你都知道?你准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这时候,一郎的架子端不住了。他放弃了正襟危坐,仰面滚在地上,开始把双脚悬在半空踢蹬。
“一郎!”节子焦急地压低声音喊道。“在外公面前这么没有教养。快坐好了!”
听了这话,一郎只是让双脚懒洋洋地落到地板上。他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外公,”他用困意朦胧的声音说,“怪兽是史前的吗?”
“什么怪兽,一郎?”
“请原谅他,”节子说。脸上带着紧张不安的笑容,“我们昨天来的时候,火车站外面贴着一张电影海报。他纠缠了出租车司机一路,问了人家许多问题。不巧的是我自己没有看见那张海报。”
“外公!怪兽到底是不是史前的?我想听到一个答案!”
“一郎!”他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能肯定,一郎。我认为我们必须看了电影才知道。”
“那什么时候看电影呢?”
“唔。你最好跟你母亲商量一下。这种事说不好,也许电影太恐怖了,不适合小孩子看。”
我说这话没有惹恼他的意思,但是外孙的反应吓了我一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气呼呼地瞪着我,嘴里喊道:“你怎么敢!你说什么呀!”
“一郎!,’节子惊愕地叫道。可是一郎继续用那种最吓人的目光看着我,他母亲只好从自己的垫子上起身,走了过来。“一郎!”她摇晃着他的胳膊,轻声地说。“不许那样瞪着外公。”
听了这话,一郎又躺倒在地,悬空踢蹬双脚。他母亲又朝我不安地笑了笑。
“这么没有教养。”她说。她似乎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便又笑了笑。
“一郎君,”仙子说着,站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帮我收拾收拾早饭的东西呢?”
“女人干的活。”一郎说,两只脚仍然乱塌着。
“这么说一郎不肯帮我喽?这就麻烦了。桌子这么重,我力气这么小,一个人可没法把它搬走。不知道有谁能帮我呢?”
话音未落,一郎一跃而起,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大步走进屋去。仙子呵呵笑着,跟了进去。
节子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然后端起茶壶,给我斟满。“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她说,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说的是仙子的婚事。”
“没有那么严重,”我说,摇了摇头,“实际上,八字还没一撤呢。这才刚刚开始。”
“请原谅,可是听了仙子刚才的话,我自然以为事情多半已经……”她的话没有说完,接着又补了一句,“请原谅。”然而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提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仙子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我说,“实际上,自从开始议论这档婚事以来,她的表现就一直有些异样。上个星期,毛利先生来看我们——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他还好吧?”
“挺好的。他只是路过,进来问候一声。问题是,仙子就开始当着他的面谈起了这档婚事。她当时的态度就跟刚才差不多,好像一切都谈妥了似的。真是让人尴尬。毛利先生走的时候还向我表示祝贺,并问我新郎是做什么的。”
“天哪,”节子若有所思地说,“那肯定让人怪难堪的。”
“这可不能怪毛利先生。你自己刚才也听见了。一个陌生人会怎么想呢?”
女儿没有回答,我们在那里默默地坐了一阵。后来,我朝节子看去时,她正出神地看着园子,两只手托着茶杯,似乎已经把它给忘记了。她上个月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也有几次——也许是光线照在她身上的样子,或者其他类似的原因——发现自己在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毫无疑问,随着年岁增长,节子越变越好看了。她小时候,我和她母亲担心她长相平平,以后找不到好婆家。节子小小年纪五官就有点男性化,到了青春期这个特点越发明显。因此,我的两个女儿每次吵架,仙子总是喊姐姐“假小子!假小子!”,使她无言以对。谁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人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仙子长大后这么任性,节子却这么害羞、腼腆,绝对不是偶然的。可是现在,节子年近三十,容貌却大有改观,看上去自有一种风韵。我还记得她母亲的预言——“我们的节于是夏季开花,”她经常这么说。我以前以为妻子只是在自我安慰,可是上个月有好几次,我吃惊地发现她的预言多么正确。
节子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又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然后她
说:“以我的看法,恐怕去年的事给仙子伤害很大。也许比我
们设想的还要严重。”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当时我可能对她不够在意。”
“我相信爸爸已经尽力了。毫无疑问,这样的事对女人来说是个可怕的打击。”
“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以为她在演戏,你妹妹有时候就喜欢那样。她一直口口声声说那是‘爱情的结合’,后来黄了,便也只好把戏演下去。唉,也许根本就不是演戏。”
“我们当时还把它当笑话,”节子说,“说不定真的是爱情的结合。”
我们又沉默了。我屋里传出一郎的声音,一迭声地嚷嚷着什么。
“请原谅,”节子换了一种口吻说.“有没有听说去年的婚事究竟为什么会泡汤?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不知道。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
“那当然,请原谅。”节子似乎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是池田总是追问我去年的事,追问三宅家为什么要那样突然反悔。”她轻笑了一声,几乎是对自己笑。“他似乎认准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我们都瞒着他。我只能一再地向他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
“请你相信,”我有点冷淡地说,“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瞒着你和池田的。”
“那当然。请原谅,我不是故意暗示……”她又一次尴尬地停住了话头。
那天早晨我对女儿表现得有点急躁,但节子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追问我去年的事,以及三宅家解除婚约的原因。她为什么认定我有事瞒着她呢?我不知道。即使三宅家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突然毁约,按理也不会如实告诉我的。
按我自己的猜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幕。诚然,他们最后一刻突然毁婚,确实令人十分意外,但凭什么就断定其中必有隐情呢?我感觉事情很简单,就是家庭地位过于悬殊。从我对三宅一家的观察来看,他们只是又骄傲又厚道的人,想到儿子要攀高枝,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其实,他们早在几年前就想解除婚约的,只是小两口儿口口声声说是“爱情的结合”,再加上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说新事新办,三宅家就摘不清怎么办才好了。是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比这更复杂了。
也有可能,看到我似乎赞成这桩婚事,他们觉得迷惑不解。我把名声地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本能地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即使现在。某件事,或某人说的什么话,使我想起我所拥有的较高地位时,我还经常感到惊讶。比如那天晚上,我去了老地方“逍遥区”,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喝酒,结果我和绅太郎发现里面只有我们两位客人,这种情况最近越来越频繁了。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前我们的高凳子上,跟川上夫人闲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再没有别的顾客进来,我们的话便越说越亲密。后来,川上夫人说起了她的几个亲戚,抱怨那个年轻人怀才不遇,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这时绅太郎突然喊了起来:
“你得把他领到先生这儿来,欧巴桑!只要先生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好话,你亲戚立马就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你在说什么呀,绅太郎?”我不满地说。“我已经退休。现在没有什么关系了。”
“像先生这样地位的人推荐一下,不管是谁都会买账的,”绅太郎不肯罢休。“就让那个小伙子来见见先生好了,欧巴桑。”
绅太郎说得这样肯定,我先是感到很吃惊,接着我意识到,他是又想起了许多年前我为他弟弟做的一件小事。
那应该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记得当时我只是例行公事,给国务院的一个熟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吧。我本来根本没当一回事。可是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休息,妻子来报说门口有客人。
“请他们进来。”我说。
“可他们硬是不肯进来打扰你。”
我来到门口,那里站着绅太郎和他的弟弟——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们一看见我,就开始鞠躬、赔笑。
“请上来吧,”我说,可他们只是一味地鞠躬、赔笑。“绅太郎,请上来,到榻榻米上坐。”
“不了,先生,”绅太郎说,一边不停地鞠躬,满睑堆笑,“我们冒昧到您府上来,实在是太失礼了。实在是太叨扰了。但是我们在家里呆不住,一定要来谢谢您才是。”
“快进来吧。好像节子正在沏茶呢。”
“不了,先生,实在是太叨扰了。太叨扰了。”然后绅太郎转向他弟弟,急促地小声说:“良夫!良夫!”
年轻人这才停止鞠躬,局促地抬头看着我。接着他说:“我将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我一定发奋图强,不辜负您的推荐。我向您保证,绝不让您失望。我要勤勉工作,努力让上司满意。不管我将来有了什么出息,都不会忘记让我事业起步的恩人。”
“其实这不算什么。也是你本来应得的。”
听了这话,两人立刻一迭声地表示反对,然后绅太郎对他弟弟说:“良夫,我们已经占用了先生太多时间。不过在离开之前,你要再好好地看看帮助过你的恩人。我们真是三生有幸,遇到这样德高望重又这样仁慈的恩人。”
“是啊。”年轻人喃喃地说,抬头看着我。
“剐这样,绅太郎,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快请进来,我们喝几杯清酒庆祝一下。”
“不了,先生,我们必须走了。像这样跑来打扰您下午的清静,实在是太叨扰了。可是我们等不及了,必须立刻来向您表示感谢。”
他们的拜访——我必须承认——使我体会到某种成就感。在忙碌的事业生涯中,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