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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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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用右手轻托腮帮,这等于给鼻子这棵大树,找到了一处阴凉。而一个女人的面部,是需要点阴凉的。这样的阴凉,撩人魂魄,鼻子当然就不会显得突兀了。

谢尼科娃的头发,有点类似玉米吐出的缨络。金黄,又有点微微的红。这样的发色,像是由五彩的阳光给晒出来的。她平素散开头发,那些齐肩的卷发,就像一片火烧云,环绕着脸颊和颈项,将她的脸烘托得如一轮夕阳,璨璨生辉。庭院的花圃旁放置着两张矮脚的栗色木椅,谢尼科娃坐在这上面喝茶或是看报时,就是这种发式。而她出门的时候,则会把头发高高挽起,额前只留一缕刘海。她此时的脸,就是一轮冬日的满月,冷艳逼人。

王春申从来没有进过剧院,谢尼科娃有演出的夜晚,他只把她送到灯火璀璨的剧院门口,就离开了。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舞台上的她,不过他在喜岁卖的俄文报纸上看到了,她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哈尔滨热爱音乐的人,都为她的歌声倾倒和痴迷。而王春申在赶马车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过她轻轻哼唱的歌。她坐在车篷里,如果是去教堂,哼的曲子永远是安详柔和的;而去剧院,有时会哼唱悲伤的小调。每个礼拜天,谢尼科娃都要去两处地方,一个是靠近火车站的圣尼古拉教堂,还有就是新城区霍尔瓦特大街上的一家钟表修理店。她的表似乎永远走不准,要不时去修。王春申听说,修表的是一个瘸腿的犹太人,从不出门,而他的弟弟,在乐团拉小提琴。

王春申对谢尼科娃,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像飞舞在天地间的雪花,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他知道,谢尼科娃像女神一样,而他不过是个仆人。她是精灵般的蝴蝶,而他是匍匐在花间的一只可怜的蚂蚁。可每当他驾着马车,载着谢尼科娃穿街走巷,他会忘却了与她之间的万丈鸿沟,觉得在他身后低声吟唱着的谢尼科娃,是俯在他背上的一个小女孩。此时他会觉得人生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前面是心爱的黑马,而他的身后,是他隔几天见不到,就会无比思念的女人。这交融在一起的马蹄声和歌声,是他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很奇怪,这种声音,竟也能充当绳索,有时他想去妓馆寻欢,它就会无形地缚住他的手脚。所以,最近他去那种地方,越来越少了。以至于他以前常去的一家妓馆的老鸨,有一天乘他的马车去四家子,下车后竟然分文未付,说是王春申冷落了她家的姑娘,一准儿是看上别家的了,她得为自家的姑娘出口气。

谢尼科娃的丈夫雅思卢金,是中东铁路管理局的一名高级职员。铁路开筑之初,指挥部设在田家烧锅的时候,他就来了,所以他是看着哈尔滨一天天繁华起来的。埠头区的中国大街,原本没有路,修筑铁路的物资,从海参崴由货船运抵松花江码头后,工人们为了运送物资,人扛马拉的,日复一日,硬是踩出了这样一条路。中东铁路贯通后,俄国人把这条街命名为中国大街。生活在沿江一带的中国人,依旧做着他们的生意。不过,因为这里已成租界,他们由主人变为了寄居者。中东铁路管理局设立了地亩处,中国商民用地造屋,必须向地亩处提出申请。注册之后,要逐年缴纳租地费用,方可经营。而这几年,租地费用累年增长,商民们怨声不绝。

王春申还记得,去年秋天,俄侨经营的伏特加酒厂,提出了减税申请,获得批准,最终减税百分之三十七点五,中国商民据此也提出减税申请,不但没有获批,其商铺还遭到了军警的袭扰,这引起了中国商民的愤怒。所以当有一个礼拜天,王春申在埠头区的一家咖啡店前,碰到雅思卢金,当他叫住王春申,说想乘他的马车,去新市街犹太人开的布利麻高级理发店理发时,王春申摇头拒绝,说他在等预约的客人。王春申是怕拉着雅思卢金在街上走,会遭到开商铺的中国人的白眼。

在王春申眼里,雅思卢金配不上谢尼科娃。雅思卢金虽然高大,但有点驼背,驼背的人就显得老相。而且他的样子,也不招人喜欢。梳着油乎乎的背头,虽说是浓眉大眼,但眉宇间没有刚毅之气。他看人时眼睛一瞟一瞟的,眼袋又大,那双眼睛就像生长在垃圾堆上的植物,总给人不洁的感觉。此外,他留的八字胡也显得滑稽,好像一条鱼钻入鼻孔,鱼尾太大进不去,生生卡在唇髭间,他就得终年吊着鱼尾的标本。雅思卢金住在埠头区,工作地点却是在新城区的一座气派的石头房子里,所以他每天都要在两个城区之间穿梭。他乘马车,有时也会有汽车来接他,这种时候多半是中东铁路局有了重大的庆典或接待活动。他去工作时,永远是一身挺括的制服,扎领带,穿皮鞋,还拎着手杖。

王春申不喜欢雅思卢金,还因为他背着谢尼科娃,在外有女人。王春申在地段街,不止一次在夜晚时,撞见雅思卢金从日本女人家出来。此人叫美智子,个子不高,微胖,细眉细眼,樱桃小嘴,整张脸像是敷了厚厚一层奶油,又白又腻。美智子的男人加藤信夫,做了许多买卖,常年外出。王春申对他比较熟悉,是因为加藤信夫在傅家甸有两桩生意,一个是日本药房,还有一个就是刚刚在四道街开办的酱油厂。日本酱油咸味不重,香气绵长,深得一些人的喜爱。它一出现,无形中削弱了占据着傅家甸酱油市场半壁江山的祥义号酱油。祥义号的老板顾维慈,只好一再降价,与日本酱油争市场,短短一年的时间,快把老本赔进去了。所以顾维慈看见加藤信夫,就像看到了横行的螃蟹,恨不能一把捉了他,扔到祥义号的酱油坛子里,生生把他腌渍了。

因为谢尼科娃,王春申讨厌美智子。去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乘他的马车去日本侨民会礼堂,王春申故意把马往坑洼处赶,颠得那女人乌鸦似的,呀呀直叫。而且到了地方后,那么短的路途,本来付二十五戈比就够了,他非要她五十戈比。他用多出的二十五戈比,喝了两碗凉茶。从此以后,美智子再也不叫王春申的马车了。

有时候,王春申觉得,干他们这一行的,跟密探差不多。你在酒楼门前,能看到谁和谁一起吃饭出来,猜测他们之间是为着情谊举杯呢,还是为着什么利益而交易;而谁和谁有私情,往往是夜深时分,不期然路过人家的庭院,而突然撞见的。

哈尔滨的交通工具,主要是人力车和马车。汽车也有,如法国的雷诺牌汽车,但那是达官显贵之流才能享用的,少而又少。

人力车一般只在本区内跑,马车则可以跨区。冬天时有马拉雪橇,但通常情况下,街市中运行的多是带轮子的马车。这样的马车有两轮的,也有四轮的。四轮马车,大都是俄国人驾驭的斗子车。四轮马车通常是双马的,而双轮马车是单马的。双马跑得快,所以价格比单马车费高出很多。王春申的单马双轮车,之所以受人青睐,一是黑马跑得快,不亚于双马的;二是他的马车有一个惹眼的车篷,四面篷窗镂空,篷顶雕刻着一圈柳枝和喜鹊,给人喜洋洋的感觉;三是王春申从不在费用上,跟客人斤斤计较。比如从沙曼街到火车站,双马车为一卢布,单马车五十戈比,他只收四十戈比。还有,按照马车经营的行规,圣诞、复活节前夜、新年和春节,要加半倍收费,王春申只是象征性地多收一点;而且等候客人的时间即便超过了十分钟的时限,他也很少让人加钱。当然,客人一定给他,他也收着。在他想来,有个好人缘,客源广,多拉快跑,才是盈利的根本。

谢尼科娃是王春申的常客,图的不是便宜。首先,她喜欢这匹黑马。它剽悍俊美,步态稳健,善解人意。你不坐稳当了,主人即使吆喝它走,它也会稍待片刻。每当客人下车,它都要昂起头,踏一下前蹄,似乎在跟客人告别。还有,谢尼科娃喜欢这马车的漂亮、舒适和便利。夏天坐在车篷里,风凉无限;冬天呢,有棉布帘子挡着寒风,又不会觉得太冷。最后,她喜欢这个车夫的性情,他从不多嘴多舌,而且知冷知热。夏季时总是帮客人备下伞和扇子,冬天呢,怕客人冻脚,车篷里放置着一块可以裹脚的棉毡。而他的模样,也是忠厚的。方脸,浓眉,塌鼻子,宽下巴,带点忧伤的黑眼睛,看人时很专注,一看就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徒。谢尼科娃每周两次去剧院演出,都用他的车。当然,到了礼拜天,王春申的马车,差不多就专为她服务了。

也许是吃道路这碗饭的缘故吧,王春申并不像有的中国人那么反感俄国人。因为俄国人会修路,又会造房子,好路跑起来,无比逍遥。还有,坐在马车上,看着各式各样的房屋,就像看画一样,非常惬意。尤其那些尖顶的教堂,一到下雪的日子,好像生出了雪白的翅膀,有一种要飞离大地的感觉。

谢尼科娃常去的地方,除了圣尼古拉教堂和钟表店,还有莫斯科商场、秋林公司和敖连特电影院。王春申最喜欢的,是秋林公司。这座楼是灰绿色的,波浪形墙面,气派的门柱。在门窗之间和柱墙上,镶嵌着花束浮雕。它那与众不同的橄榄顶,看上去就像一顶呢帽。在王春申眼里,秋林公司宛如一个坐在草地的少女,朴素而青春。谢尼科娃去那里,通常是买鱼子酱和香肠。

给吴芬送过葬,王春申搬到马厩。平静了几日后,他打算着出去做生意了。可是他驾着马车,刚走到傅家甸与埠头区的交界处,就被把守的俄国军警给呵斥住,说是傅家甸爆发鼠疫,不得自由出入了。王春申去新城区,也被阻拦了回来。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傅家甸时,又得到了坏消息,被送到临时病院的张小前,半昏迷了。王春申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医生拿鼠疫真的没办法。他原以为送到那里的人,总会有救的。

街市中的行人,明显比过去少了,很多店铺都关张了。王春申心情沉重地去北三道街的果品店,打算买点吃的,去张小前家看看。然而他路过刚开张不久的公济当铺时,正在门口抖落一块花毯上的灰尘的当铺伙计,一看到他,如同见了鬼,赶紧回屋了。王春申纳闷儿,心想,他有什么好怕的?及至到了果品店,还没等他把马车停稳,开店的邢四嫂听到动静,出门迎客,一见是他,连忙摆手说:“今儿不开张,改日再来吧。”溜回屋了,王春申这才反应过来,因为鼠疫,自己已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怪不得先前王石匠告诉他张小前的消息时,隔着好几丈远,扯着嗓子大喊。王春申估计他这时候去张小前家,也会被拒之门外,只好苦笑一声,跳上马车,回客栈了。

王春申一进院子,就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人。他穿黑棉裤,蓝棉袄,戴着双耳的狗皮帽子,鼻梁上架着副硕大的墨镜,留着硬挺浓密的八字胡,悠悠荡荡地走出客栈。王春申想,难道有客人住进来了?他盯着这人的背影看了片刻,从狗皮帽子里垂下的松松垮垮的辫子、步态和体态来看,此人就是翟役生。王春申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己装扮成这样。他牵着马回马厩的时候,恰好金兰出来抱柴,就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个娘娘,怎么把自己搞成那样子?”

金兰“呸”了一口,说:“傅家甸的人,见了他都躲,怕传染上鼠疫。他在客栈憋得慌,想上街遛遛,就把自己搞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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