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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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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姜葱清蒸石斑,还有大酱,给爽然下稀饭的。他见给自己端的是稀饭,问道:〃你怎么也吃稀饭?〃
她说:〃行了,我也吃不了多少,省得另外麻烦。一个人的饭,只有一个锅底,你叫我怎么做?〃
两下遂都不言语了。默默吃了一会儿,宁静笑道:〃难得跟你吃一次午饭。〃他笑着点一点头。她想讲一些试探的话,一时想不出来,估量估量,还是吃完饭再作打算。万一言不合,驱走了他的胃口,反为不美。
吃完了,收拾起桌子,她心里还上上下下的,剥橘子的时候,把那网似的东西都细细撕去,一畦畦撕。
她镇镇心神,终于吃力地说:〃爽然,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我要离婚的话,是轻而易举的。〃顿一顿,她又说:〃应生不会留我的。〃
宁静对自己的家事从来缄口不言,她这一提,爽然立刻生了警惕。
他不反应,使她感到难堪。唱独角戏,唱不下去的。她只好摆明了态度:〃你的意思怎样?〃
爽然吐了两颗橘子核,轻咳两声,方说:〃小静,别做傻事。〃
被他一口回绝,她简直应付不了,冲口道:〃为什么?〃
〃我不值得你那样做。〃
他这样答,她就有得说了:〃值不值得,在乎我的看法。现在 是我要跟你,又不是你要我跟你。〃
她想逃避熊应生,他知道。他只怕这是她希望改嫁他的原因。这些爽然只在心里过一过,没有说出来。
〃这事情本来很容易,力什么你觉得那么难处?〃宁静说。
爽然皱眉道:〃小静,跟着我对你并没有好处。〃
〃至少比在熊家快乐。〃
〃快乐也不会有。〃
她又着恼又急惶,说:〃你由我老死熊家?〃这是近乎逼迫威 胁了,她懊恼不已,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要怕养不活我,我可以出去做事。〃
你能做什么,他想。
〃我没有问题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她说。
爽然道:〃不,小静,我一个人沉就够了,我不要你也跟着沉。〃
〃爽然,你这样的人,我是没法把你提起来的,我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你沉。〃
话说到头了,他没法辩驳,有点不胜其烦,站起来踱到窗前,久久不动。
她走到他旁边,昂首凝注他说:〃爽然,我对你的感情,本来就是自暴自弃的。〃
他的脸上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喉骨不断上下起落着。她以为他被她说动了,眼光中充满企盼。然而,他说的是:〃小静,我想,你只是一种补偿心理,补偿你当初……〃
〃没有,绝对没有。〃她极力否认。
〃好,就算没有……〃他鼻孔里呼出一往气,别过脸来看她,道:〃我们这种年纪,要求的不过是安稳和舒适,再也不可感情用事。〃
〃跟着你,就不会安稳和舒适吗?〃
〃不会。〃
他又望向窗外,两手直撑在窗花上。此刻方是正午,下面一律横街窄巷,没有什么行人,也是寂寞的。他神情里有一种茫然,声音里也有,向宁静说;〃我有病,会早死。〃
这句话,她听了悲恸欲绝,掩面哭起来。爽然像以往一般揽紧她的肩,拍她哄她别哭,语音再度静静响起:〃或许,一个人,要死了后,才能真的得到宁静。〃
今天宁静和慧美拗点小气,不到四点就来了。好在钥匙总是她佩着,横竖是她早到。照理房东的孩子该在家,但他们常到街坊别的小孩子家去玩。
雪柜里有备下的菜,不用去买,她闲着无事,找来纸笔给小善写信。写信的当儿,爽然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事,晚点回家,叫她不必煮了,叫她等他回来一块儿出去吃。她连连道好。写完信,贴了邮票,顺便出去寄了。深冬时节,才五六点就暮气囤囤。她寄毕信回来,觉得异常气闷,连鞋躺在床上,脑里空无一物,只听得房东家上班的都陆续回来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来了,绕着屋子奔走笑闹。杂乱声中,她听到一缕琴音,不知是属于哪个方向的,清越秀贯地传来,其实不过是普通的音阶练习,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叮咚清晰,仿佛是只单单弹给她听的,又仿佛是天堂那里的。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张眼原来是爽然。她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他正俯视着她。房门没有关,外面的灯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轮廓始终没有变。短瞬间,她有无限熟悉的感觉。
〃回来了?几点了?〃她说。
〃九点。〃
〃哟,那么晚了!〃她惊叹一声,慌忙起来,借外面的光对镜拢一拢头发。
〃小静。〃爽然喊道。
〃晤?〃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国去。〃
她停了动作,豁地转身向着他,道:〃什么?〃
〃我明天出差到美国去。〃他重复一遍。
她轻啊一声,听明白了,有点发怔。事情来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怅惘。
〃怎么会那么急?〃她问道。
〃本来是另一个人去,他临时有事,换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么晚。〃
〃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犹豫一下又说:〃两三个礼拜吧!〃
〃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八点四十分。〃
她又啊一声,猛然醒悟什么的说:〃那我得给你理衣服。〃说着就要去开灯。
爽然拦着她道:〃甭急,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好了。〃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随他出去。
她以为只在附近哪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他却径直截了出租车,到铜锣湾。
那里一带相当冷僻,又是在这样的冬日夜晚,简直鬼影都无,只有两家餐厅亮着灯。
他们进了天河餐厅,爽然叫得非常丰富,宁静要请,当作替他饯行,他无论如何不肯,两人争持不休,最后还是爽然给了。
出得来,夜又深了一层。两人都吃得热呼呼的。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通往大街的一条道,两边的门面皆用木板钉死了的,板隙里窥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也窥不出什么来。可能以前是商店,他们循步在那条道上走着,渐渐走到了海堤。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港,广漠神秘,叫人怀疑那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而恐惧。渡海的小轮悄悄地滑过。九龙那边的海水则是多姿彩,反映着九龙的霓虹灯光,在这凝冻的空气里,仿佛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透明冰块。
她穿的是黑缎绣大红菊棉旗袍,罩着大衣只漏出一个领子, 绒面微微反着光。他凑近了看,问道;〃什么花?〃
〃菊花。〃她说,笑着两手从口袋里把大衣揭开让他看,一揭 开,又马上掩住了,说:〃冷。〃
他靠紧她走,隔着厚厚的衣服,对彼此的体温都有点隔膜。 她把手插到他口袋里去。两只手皆是冰冷的。碰在一起,触电一般,那种透寒很快地沿着手臂传到心房,两人都受到撼动。而手上的感觉还是切实的,手握着手,肤贴着肤,只觉得是在一起。
到了家,宁静催他去洗澡,他瘫下来道:〃唉,懒得洗。〃
她说;〃不洗怎么行,也不嫌邋遢,明天还得坐一天飞机,想洗也没得洗,岂不脏死。我去给你开暖炉。〃
她去了回来,他依旧坐在那里,她把换的衣服在他怀里一塞,拉他起来道:〃去,快去,我给你理行李。〃
她动作快而有条理地替他收拾,不一会儿,他提着暖炉进来了,在房里插了掣。
她说:〃皮箱有地方,你看还有什么要带的,都塞进去。〃
爽然四处检视,搜出许多杂物,把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填满了。
宁静笑道:〃房里什么都不剩了,倒像搬家似的。〃
爽然没有表情,她接着说:〃对了,你去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他说。
她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那里好像不落雪。要不然你一件防雪的衣服都没有。〃
爽然把行李挪到房角,又把机票文件拿出来理一理。宁静趁这空档到厨房烧开水,装了一壶热水袋,放在被窝里渥着。待他理完了,她说:〃好了,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被窝渥暖了。〃
他脱去睡袍躲进去,两只脚正好搁在热水袋上。宁静笑问:〃暖不暖?〃
他笑着点点头。她待要离走,他探手拉住她道:〃要走?〃
〃关灯。〃她笑道。
他才放手了。
她回来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着桌上的荧光钟,说:〃真该走了,晚了。〃
刚起身,他又探手拉住她,似乎不胜依恋,却又不说话。她想大概要走了,舍不得。
〃怎么的?〃她问道。
〃你……今晚上……留下来吧。〃他说,喉咙有点哽咽。
宁静心里突的一跳,独独望着他的眼睛,就是在这黑暗里,她也能看出他眼里的殷切。她软弱的推辞一句:〃这么小的床,怎么睡得下。〃
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哼声,她低头单手拔了扣子,对他说:〃你得放手,我才能把棉袍脱下来呀。〃
他这才松了手。她褪了棉袍,忙不迭的躲进被窝。床小,两人贴得极近。他触到她丰腴的身体,心中升起一丝满足。
宁静顶顶大被子说:〃这个要不要带?〃
爽然失笑道:〃这个怎能带,又沉又占位子,我冷的话会自己买。〃他接着又说:〃别忘了我是东北人。〃
〃但你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她道。
他换个话锋说:〃你明天不要送了,有公司的人,见了面不方便。〃
〃那也是。〃
两人各自想心事,都不讲话了。
良久,宁静道:〃赶不赶得上回来过年?〃
他叹道:〃不知道。〃被里把她的手又握又捏,又放在两手间搓。
〃咱们总算是一夜夫妻了。〃他说。
〃唔。〃她还要和他永远夫妻。虽然他表示他不愿意她离开熊家,但看他今晚上的不舍之情,就知道他还是爱她的。她不能不作破釜沉舟的打算。索性和熊应生离了婚再说,到时候她无家可归,爽然不会忍心不收留。她不能不逼着他点儿,他太为她设想了,所以她才更要为他牺牲。
两人偎得更紧一点。
爽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写信给你,你到这里来拿。〃
宁静侧过脸来吻他,吻他的嘴角,吻他的颊,他的额,他的眼角,唇间涩涩咸咸的,是他的泪。
爽然一走,宁静也不能就此呆在熊家,将来和应生翻脸了,说不过去的。因此仍旧把一些闲书带到爽然那里看,甚至故意比平常晚归。房东难免满心纳罕,但人家既是未婚夫妻,男的出差,女的相思难遣,到这里来寄情旧物,也是有的,便不再理会。何况这女的一派娟秀,十分讨好,又出手阔绰,经常买一些饼干果品给他们家。
熊家是西欧风的复式房子,廊深院阔,门前一带花径,种着不同名目的花草。近门一棵大榕树,直参高天,正好盖过她二楼的睡房。夜晚起风,望出去叶密须浓,挲挲悉悉,招魂一般。宁静每回去总觉得是〃侯门一入深似海。〃
爽然离开了二十多天的一个晚上,熊应生穿着金缎睡袍,抽着烟斗,大刺刺地跷腿而坐,在她房里等她。宁静一见就讨厌,摆什么架子款式,还不是活脱脱一个发福得走了样的铜臭商人。她毫不畏怯,直挺挺地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戏上演了,他站起,第一句台词是:〃回来了?〃
宁静木着脸,把大衣脱下挂好,纳入柜中。
熊应生冷笑,发话道:〃这一年来你忙得可乐了?〃
〃托你的鸿福。"她反应快捷地说。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忍不住带入正题。
宁静轻蔑一笑,口舌上头他一辈子也休想赢她,〃你有心管的,为什么不早管?〃这一直是她的疑团,先把它解了,好对付一些。
应生一时语塞。他本来早就要干涉,都是慧美劝的,万一误会了,反而自己落个没趣。他自然也揣摸到慧美的私心。让他和宁静嫌隙加深,把宁静休了,她好扶正。名为侧,实为正,当然比不上名实皆正来得诱惑。
他只哼声道:〃我只是给你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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