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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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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渐汹的暮海。
人一兴奋,身子也轻了,她一登腿弹起来,站到衣橱镜前,照照到底哪里长坏了,叫她晚年无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头,也很像一回事,说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个人,如今不干那鬻天机的营生了。
她又想,爽然这种年纪,没有她,今生再无结婚之望;一个人不结婚,才真会晚景凄凉呢。胡思乱想间,忽然啪一声,灯亮了,爽然在镜里出现,负手笑说:〃照照照,穷照个什么劲儿,灯也不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伛着头,欣赏她镜上的脸。宁静脸一红,偏身走到房门处,把灯掣往上一推,熄了灯。她反剪着手搭在门锁上,瞅着他笑。她喜欢在暗里看他,轮廓还是从前一样深峻。他已经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干嘛呀?〃
她嫣然道:〃我没有煮饭,咱们出去吃。〃随即开门翩然而去。
他们在一个有名的大牌档坐下,要了两碗鱼丸米粉。摊里眺出去,漫街有许多半老妇人蹲在路边在铁盆里烧纸,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发的小火山,火光染在柏油路上仿佛胭脂留醉。爽然问宁静道:〃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人烧纸呢?〃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孟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色,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他闻声望来,咧嘴笑了。他觉得他这笑容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是新奇稀罕的,不会再有。付了钱,她拐过菜摊,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那里有卖鹌鹑的,挺有趣,我看一会儿。〃
冬天蔬果缺乏,宁静勉强挑了点芥兰,正在上秤。卖菜的是个相熟的广东妇人,四十来岁,硕大身材,黑脸膛,一笑一颗金牙熠熠生辉。
她笑问宁静:〃这是你先生呀?没见过呀!〃
宁静想她怎么那么鲁莽,笑笑,不言语。爽然却打趣道:〃今天公司放假,特地陪她来的。〃
卖菜的笑道:〃应该啰,呵,陪太太走走。〃
爽然只是笑。卖菜的又说:〃给点葱你。〃便弯腰抓了一把,和芥兰一齐捆了,递给他们道:〃得闲来帮衬啦,吓!〃
宁静走开了,爽然还大声答应道:〃好,好。〃及追上她,她用肘弯撞他一撞,白他一眼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疯了?〃
爽然笑道:〃没疯没疯,你放心。〃
她心里是喜欢的。
走到她平常买花的花摊,她问他道:〃今天买什么花?你选!〃
他指向一丛蓝色的兰花,答非所问地说:〃我死了,你就用这种花祭我。〃
宁静咂嘴气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不管她,说了下去:〃从此以后,这种花取名为宁静花,传于后世。〃
虽然他说得嘻皮笑脸的,终究有点苍凉的意思,宁静汗毛直竖,拿他没办法,只作不睬,径自拣了几株黄菊。
回到家,爽然毕竟病体未愈,十分累乏,一声不响地进房躺下了。宁静也不去吵他,在厨房忙她自己的,偶尔听到他含痰的咳嗽,回想他今早的举动言词,不禁心荡神摇。他是默许了。夫妻名分,竟当众承认,倒比她快了一步。约莫时机成熟了,待会儿得试探一下。
宁静把剪子花瓶菊花,一应搬到浴室里弄。好半天总算把花插好了,捧到爽然房里去,经过客厅却见爽然在那里看报,便笑道:〃哟,坐起来了!我以为你还在躺着呢。〃
她进房摆好花瓶,取出围裙,边出来边系,边系边道:〃你不是累吗?怎么不多睡睡?〃
系完又到浴室把残梗剩叶料理掉,替他解答道:〃不过睡多了反而更累。〃
爽然一直维持看报的姿势,听着她的声音从近而远,远而近,不过最后是远了。眼看她走入厨房,使挪开报纸河道:〃你又要忙什么?〃
她似乎认为他问得奇怪,瞠目道:〃煮饭呀!〃
〃还早嘛!〃他说。
〃你昨晚上没吃什么,今早又出去逛了一圈,想你一定饿了,不说你,我也有点饿了。〃临进去,又说:〃你病也吃不了什么,我弄个简单的。〃
做着菜,爽然到厨房来看她,手肘拄着门框,手掌扶着头。她他一眼,道:〃看你脸色都是黄黄的,炖点什么给你补一补才好。〃
爽然不以为然,说:〃怎么?学广东人讲究那些了?〃
〃那些东西也有点道理。〃
〃那么贵的东西,我吃不起。〃
宁静不反应他了,免得他敏感,又吵起来。大概他想到钱的问题。他吃不起,她会供。用她的钱,就是用熊应生的钱,就是看不起他林爽然。他的小心眼儿她都摸熟透了,弄得她也有点敏感兮兮的。
她做了姜葱清蒸石斑,还有大酱,给爽然下稀饭的。他见给自己端的是稀饭,问道:〃你怎么也吃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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