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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袁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阳光的斜射灼烫着半边脸,他似乎是被烫醒的,湿滚流的阳光烫醒了他。他看到沙滩的金黄在眼睛两边蔓延,远处有树,有错落的礁石。天是蓝的,他想天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和白的组合?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安静地研究天空的颜色?他觉得研究的结果已经有了,原本天是黑与红的组合,后来它们被野兽吃掉了,天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在他心里,永远惦记的就是黑与红的世界!黑与红的藏獒。一想到藏獒,他就愣住了。仿佛一根针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游走,突然停下了,一阵刺痛。他抬起手臂,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记忆渐渐走来,清醒的意识就像蓝天撕开了云翁的口子,顿时敞亮得无边无际。他浑身一抖,坐了起来:上帝啊。
他看到黑与红的世界就在眼前,那是嘎朵觉悟非凡毛色的组合。嘎朵觉悟安卧着,就在离他两步远的脑袋上方。小藏獒们乖乖地挤在它身边,沐浴着阳光睡着了。他跪在沙滩上,急急忙忙爬过去,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共八只,一只不少。嘎朵觉悟警惕地望着他,冲他吼了一声,警告他不得再把小藏獒弄到礁石上去。袁最听懂了,扭头看着大海。
潮水已经退去,所有的礁石历历在目。曾经被他选中的谋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的礁丘在被潮水洗过以后,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墨绿色,那是海菜的颜色。礁丘中央,正有一个穿着胶皮衣服的人,拿着铁耙子将海菜往一起耙拢。而在袁最右侧的沙滩上,已经堆起了一座绿莹莹的海菜山。袁最知道自己至少躺了六个小时,因为蓝岛海的潮水是六个小时来六个小时去的。他把眼光投向嘎朵觉悟,问它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活着上来呢?我是被淹死了的,你们也没有活着的可能。嘎朵觉悟轻蔑地闭上眼睛,告诉他自己很累很累,需要睡一会儿了。
捞海菜的人用铁篓背着海菜来到沙滩上,看袁最醒了,把铁篓丢到海菜山上,站在老远大声说:“你养的是什么?是狗吗?我可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狗。你的狗真好啊。”他用无比深长的口气感叹着,“没有它你今天就完了。我来时正好看见它往岸上游,背上驮着这几个小家伙,牙齿咬着你的衣服,就是肩膀这JL,看见了吧,都被它咬烂了。浪大得吓人,差不多是这个季节最大的浪了。我看它一会儿被卷进去了,一会儿又冒出来了。这样卷进去冒出来大约有十个来回吧,才一点一点靠近了沙滩。它把你从水里撕了出来,浑身一抖把那些小家伙都抖在了干沙子上。它闻闻它们,又望望海里,突然跑过去跳进了大浪。它游出去很远,远得我都看不见了。我寻思一定还有人或者狗落在了海浪里。等它再次爬上岸时,果然看见它嘴里叼着一个小家伙。我看你还活着,压压你的肚子想让你吐掉喝进去的水。它见了,以为我要害你呢,放下嘴里的小家伙就朝我扑过来。我吓得掉头就跑,腿都来不及倒动了。你数数,那些小家伙够不够数?
我看它肚子上没有奶头,估计是个公狗,一只公狗也会这样保护小狗,从来没听说过。真好啊,我是说你的狗。整整半天了,它就在你身边守着,一会儿舔舔你的脸,一会儿舔舔小家伙们。你看它现在趴倒了吧?那是累的。你活过来了,它就放心了。嘿,这样的狗,比人是强多了。”
袁最听着,眼泪滚落下来。他明白了:不是湿滴楠的阳光烫醒了他,而是嘎朵觉悟的舌头,滚烫而灵性的舌头在他昏迷时一直焦灼地呼唤着他。他转过身去,不想再听捞海菜的说什么,心里是搅动的,就像来潮的海水。他是多么可恨又可悲啊,当他千方百计想害死嘎朵觉悟时,嘎朵觉悟却在千方百计地救他。
这样的事实让他不能不自责:袁最,你算什么东西?
但他知道,如果袁最不算什么东西,自责就更不算什么了。一个王八蛋的自责可以随时都来,却并不意味着他从此不再是王八蛋,因为这离有勇气承认和有勇气担当还有十万八千里。他意识到,嘎朵觉悟正在用一只优秀藏獒的天然举动逼迫他做出新的选择,如果做强盗是为了爱,那他就应该用做强盗的勇气持续这种爱——爱藏獒也就是爱自己。要是他连藏獒也不爱了,那就连活着的最后意义也丢失了。唉,当初何苦要做强盗做凶犯呢?既然做了强盗,他无论怎样面对都将迎来死亡:一是丢弃爱然后去死,二是继续原来的爱然后去死。一个人的生命中并没有悔恨的地位,或者说悔恨并不能改变生命既定的程序。
一旦做了强盗,就必须强盗到底,直到生命结束,你都应该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这时一个让他浑身哆嗦的念头突然袭来:就算你让大海吞没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难道就能消除你的罪证?你在青果阿妈草原!在西海府!在机场!在沿途租乘的汽车上,都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痕迹。只要劫后余生的强巴报案,警察就会追踪而来。他惧怕警察的到来,但也因此获得了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一起生活的另一个理由,那不是出于残存的善良,而是出于无奈的拥有,好比他满头疼痛却不能因为疼痛而砍掉头一样。幸亏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没有死,死了也是白死。现在想来,除了跟自己的藏赘相依为命,他其实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傍晚,袁最带着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回到了家里。飞飞在草坪上翘首等待着。一见嘎朵觉悟和小藏獒,她欢呼着扑了过来。
袁最严肃地说:“飞飞,不要这样,它们不是你的藏獒。”
飞飞忽闪着大眼睛问道:“为什么呀?”
袁最叹口气,没有回答。回答出现在第二天傍晚。当妻子下班!飞飞放学后,她们在桌子上看到了袁最留给她们的一封信:姒苏——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在你看到信后,我希望你明白:我已经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飞飞的爸爸了。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又要离开你们了,而且一去不回。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不允许我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女儿。你们也不需要一个爱藏灸超过了爱生活爱你们的人。拟苏,另外找一个吧,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比我好。飞飞,忘掉你曾经拥有一个名叫袁最的爸爸,他不爱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真的不爱了吗?信纸的下方,是泪渍画出的地图。和信在一起的还有袁最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6
袁最想到的唯一去处是黄海獒场。就像昨天一样,出门前袁最喂饱了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然后带上了那把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带皮套的杀猪刀,这次不是用购物袋提着,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杀手那样,把皮套缝在了蓝色冲锋衣里面,需要拔刀时,抓住刀柄使劲一抽就可以了。五月的蓝岛还不到懊暑,穿着冲锋衣正合适,在别人眼里没什么异样。他租了一辆拉货用的机动三轮车,跟嘎朵觉悟和八只小藏獒挤在车斗里,迎着潮湿的风朝郊区走去。路上他一直想着几个月前李简尘和花馨子陷害他,用皮带抽他,他满脸血污!浑身伤痛!提着裤子离开,后来又放出藏獒扑咬他的一幕幕,便有些壮士复仇!去而不还的感觉。当时他没被咬死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上帝啊。”之后才知道那是父亲留给他的祈吁保护的法宝,只要事情紧急或情绪激动,他就应该喊出来。他想既然上帝能帮助他,他何不买个上帝揣在身上呢?就像很多人脖子上戴着玉雕的观世音菩萨那样。他喊叫司机停下,让他改道前往基督教堂。他觉得就像佛寺内外常有商店卖佛像一样,基督教堂内外也一定有商店卖上帝的雕像。
这个城市的基督教堂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建起来的。由于鲜明独特的欧式风格以及跟它浑然一体的基督山的美丽风景,它成了城市的一座地标性建筑和旅游景点。袁最第一次来教堂是童年的某个圣诞夜,在基督山做园艺工的父亲带他来看人家唱歌。
父亲和他都以为唱歌就是表演节目,看了半天父亲说:“什么‘但愿圣灵刀斧,刺透我心深处',搁在以前,这就是‘封资修'了,走吧,没什么意思。”“他比父亲更觉得没意思,光唱不说,还听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就不能跳个舞!说个相声!演个戏呢?上初中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婚,继母待他不好,有一次他离家出走后没地方去,想起教堂里有长条椅可以睡觉,便偷偷钻了进去,但是没到天亮他就被父亲揪了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袁最来到基督山下,把嘎朵觉悟在车斗里拴好,让三轮车在路边等着,自己沿着石阶跑步上去找商店。他跑进基督教堂,又跑出来,围绕教堂跑了一圈,跑遍了基督山的所有地方,只看到一个围罩着玻璃的绿色拱顶的小亭子,里面好像摆了一些东西。小亭子里没有售货员。他喊起来:“有人吗?卖东西的人在哪里?”喊了半天,才有一个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的老人从教堂里出来。老人听说他要买上帝的雕像,一脸茫然地反问道:“有上帝的雕像吗?”
这个问题把袁最问糊涂了:“我问你呢?”
老人走进小亭子,透过窗洞说:“上帝是我们的主,耶稣是主的儿子。耶稣倒是有圣像的。”
袁最急躁地说:“我要他儿子的像干什么?就要老子的像。”
老人温和地说:“在我们基督教里,上帝是充满天地的神。神是三位一体的真神,我是说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他们可以分开,也可以合起来。圣父,没有人能看见他;圣子耶稣,曾以人的形象来到世上;圣灵,他帮助我们相信耶稣,并使我们充满神的爱。”
袁最没有听懂,但也不想多问,假装明白地说:
“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把耶稣的像拿来给我看看。”
老人从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带着纤细铁链子的圣像递给他。
袁最捏着拇指大的圣像看了看说:“有没有好看一点的?”
老人说:“这是最好看的。耶稣为我们受难,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袁最说:“多不吉利啊,耶稣连自己都保佑不了,怎么还能保佑别人?”
老人没有回答,微微一笑说:“你需要了解我们的神,不了解怎么能信仰呢?神无所不在,他注视着所有的人,无论世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看得见。神也能听得见,他永远垂听着我们向他说的话。神是最喜欢讲话的,他通过《圣经》向人们传达他的意志和思想。他所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神是圣洁的,他是唯一的公正和信义,不仅跟任何罪恶毫无关系,而且能免除所有人的罪。神是爱,他爱世上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的本相如何。神知道一切,也能做任何事,没有他不能做的。”说罢,递过来一本黑塑料面的《圣经》。
袁最哗啦哗啦地翻着《圣经》,看里面既没有上帝也没有耶稣的像,不屑地说:“我要书干什么?”但是他没有还回去,他突然想起了青果阿妈草原,那里的藏民都认为佛经比佛像更有法力。既然《圣经》是上帝的经,是不是也能像上帝一样帮助他呢?“他为我们受难,是不是我们就没有苦难了?多少钱?”
“我们不卖,送给你了。你是做什么事情的?”
袁最不想回答,又觉得人家送你东西了,你老实回答一个问题也算是礼尚往来,便说:“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