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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朵觉悟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见生人就扑咬。在它被变卖之后,它已经意识到它必须学会容忍生人的靠近。尤其是现在,地震了,需要人来救援了,即使是藏獒也不能逞凶好强了。
袁最安抚地挠了挠嘎朵觉悟的头毛,看它平静了下来,便转身抓住了那人的双肩。他忽地往外拽了一下。
那人疼得惨叫起来:“断了,断了,你把我的腿拽断了。”
袁最阴冷地想:我拽断你的腿干什么,我要拽断你的命。
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面前这个人迅速地变幻着形状:变成了黑黑的胖子,变成了癫蛤蟆一样的身材和瘩蛤蟆一样叉开的脚,忽又变得那么标致,标致得有些妖冶,妖冶得都称得上明星了。他在心里笑起来,人啊,有时候你不是人,比如你是耻辱,是仇怨,是欲望,是爱与恨的交织体,是害人的鬼。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还是人,而且是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
我不过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我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倒是那些奇怪的人。他的心蓦地就无比坦然了,好像他不过是做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这件事他不常做,但毕竟只是小事,比如他在自家厨房里宰杀一只活鸡,在草原上宰杀一只活羊。或者,也算是一件大事,但他常干也就无所谓了。是的,常干,常常干,就像有个法官每个月都会宣判一个人的死刑,有个官员每个星期都能收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贿赂,有个商人每天都在用坑害消费者的办法获得利润,有个妓女…这有什么呀,干了就干了。这就是人类社会。我在人类社会中走动,上帝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他迅速看了看四周,看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那是藏獒的眼睛不是人的眼睛,便觉得用不着在乎。
他又使劲把那人往里推了一把,然后抓住了铁笼子上面的铁杆。他发现自己已经观察好了,就是这几根断裂的铁杆支撑着大水箱让那人活到了现在。他动作十分麻利,力气大得让他自己都吃惊。随着铁杆一根根地册开,大水箱一次次地沉降着,最后吮当一声响,全部压了下来。只听那人。哎哟。一声,就再也没有声气了。袁最冷静地摸了摸那人的嘴,觉得还有气息进出,顺手摄起一块落进铁笼子的水泥疙瘩,朝那人的头狠砸了下去。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由救人的天使蜕变成了杀人的魔鬼,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突然,好像他就应该这样:出于本能地救人,也出于本能地杀人。我没有发抖,没有心跳,担心紧张失手却没有紧张失手,我杀了人怎么还如此坦然?他奇怪地想看清自己的脸: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残忍?小时候,每当看到枪毙人的公告,他总是久久盯着公告上的照片不肯离去。他想看清杀人犯的面孔和死刑犯的面孔是什么样子的,却从来没有想到,那就是自己的面孔。
袁最想找一面镜子,找到的却是嘎朵觉悟深藏在头毛里的眼睛。嘎朵觉悟一直看着袁最,神情憨憨傻傻的,似乎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也不明白那人已经死了。当袁最从那人脖子上解下铁链子,拉着嘎朵觉悟要离开时,它居然留恋地望着那人不忍迈动步子。
袁最蛮横地说:“走啊走啊,谁活着,谁拉着你的铁链子,谁就是你的主人你懂吗?”
嘎朵觉悟似乎懂了,跳出铁笼子,跟着他小跑起来。
但是他们没有迅速离开展览馆。袁最拉着嘎朵觉悟穿梭在铁笼子之间,引来诸多藏獒敌意的吼叫。
他忘不了那个名叫张建宁的河北人的话,还有一只金羹和一只黑獒超过了嘎朵觉悟。真是不可思议,居然会有比嘎朵觉悟还要好的藏獒。他的贪心就像雨露下的种子,奋力冒了出来。他突然想:为什么不能找到它们,一起带走呢?
可是那金羹和黑獒到底在哪儿呢?焦躁中他一时找不到,四处都是铁笼子,都是藏獒的影子,就像张建宁说的,一个比一个棒。他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说青果阿妈草原是藏獒的故乡,因为藏獒的水准不是水落石出,而是水涨船高;不是锉子里头拔将军,而是将军里头拔元帅。又看到一只砸死的藏獒,都扁了,血肉一片模糊。他心说金羹和黑獒是不是已经死了呢?死了也好,也好啊。它们才不到一岁,就已经超过嘎朵觉悟了。他的心一阵剧烈的纠结,就像地震一样:怎么能够容忍别的藏獒超过嘎朵觉悟呢?除非它为我所有。可目前的状况是他无法拥有,他拥有的只能是面对这么多好藏獒而不能归己的无奈和绝望,是驱动毁灭的野心。他忽地蹲下,搂着嘎朵觉悟的大头,做贼一样这儿那儿地瞄了瞄。就像夜空的逻辑里必然是星星一样,一个想法自然而然地清晰了:我已经是杀人犯,就不应该在乎毁掉别的一切。在我有了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藏獒之后,我将消灭整个藏獒的故乡。袁最耳畔再次响起了那人的话:易燃的板材。
油漆和乱七八糟的装饰,展览馆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不由得棋住了口袋里用来点火做饭的打火机。
那就烧吧,地震中的火灾不是很常见吗?他亢奋得拍了一下脑袋,丝毫不觉得突然降临的卑鄙残忍已经演变了自己的灵魂。但他的手是颤抖着的,对着油漆的板材点了几次都点不着。他四下里寻找,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彩印的广告画,便扑过去一把撕了下来。
袁最在一块板材下面点着了广告画,慌慌张张夺路而去,半途上回望了一眼,好像广告画并没有点着上面的板材,懊丧得摇摇头,也顾不上再点一把,左顾右盼地朝前跑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从进来的门里出去,必须另找门径。这么大的展览馆,不可能只有一个门吧?
展览馆的火还是烧起来了,越烧越大。点着了,点着了。袁最心里喊叫着蹦了起来,自己也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怕。又有了一次余震。人们以为是余震引发了火灾。只有袁最知道,是先有了火灾才有了余震。火焰之下数百只藏獒愤怒而恐惧的吼叫引发了又一次地动山摇。青果阿妈草原可怜这些藏獒,急忙降下一场雨来,但无济于事,火太大,太猛,就像此刻袁最心里那种疯狂的爱和疯狂的恨。
袁最再次出现在他刚才号陶大哭过的地方。消失了的麦玛镇在招来悲剧的同时,也招来了最初的怜悯。废墟上出现了许多侥幸活着的僧人和居民。对他们来说,投入救援就是接着生活。袁最望着那些人,才想起他是来叫人的,母美各姿各雅和强巴一家还压在坍塌的碉楼下面。他喊了一声,立刻又闭嘴了:恐怕已经不需要人了吧?他跑起来,拉着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公獒跑向了最好的母獒,跑着跑着就想明白了:他带给母獒和强巴一家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在他杀人灭獒之后,能够左右他行动的想法,便是一定要保住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一窝小藏獒。也许它们是仅存的一窝。最后的一窝。保住它们,就是保住藏獒的未来。不仅要保住,而且要窃为己有。让未来属于自己,谁不愿意这样做呢?
他很快来到震塌的牛粪堆前,揭起他的羊皮大衣,看到中间松软的坑窝里,八只小藏獒安然无恙。
它们乖乖的,有的睡着了,有的醒着,醒着的没有乱跑,似乎它们天然就知道,在碉楼不再。母獒不在的时刻,静守不动比调皮捣蛋更是聪明的选择。袁最又把羊皮大衣给它们盖上,看了一眼依然拴在地桩上的强巴的马,走过去,把嘎朵觉悟和马拴在了一起,然后直扑碉楼废墟。
乱石乱木的堆积层里,缝隙依然像一只睁大的眼睛。袁最趴下,朝里看了看,还能看清母獒各姿各雅的嘴脸,和它挤在一起的,依然是强巴的黑眼睛,扑楞扑楞地亮着响着。
袁最喊了一声:“你们还活着?上帝啊。”
各姿各雅吐出鲜红的舌头,呵呵地回应着,那是哀伤也是感动:你回来了,你来救我们了。
袁最惋惜地叹口气,喃喃地说:“对不起了母獒,如果我一个人能救你,就决不会把你丢下。但是现在,这里需要许多人才能救你。救你也就等于救了强巴一家。要是把他们也救出来,八只小藏獒甚至嘎朵觉悟就不属于我了。”
母獒各姿各雅大概听懂了,轰轰地叫起来。袁最也听懂了,那是各姿各雅急切哀求的表达:不要这样,人啊,如果你还是人,就千万不要这样。
闭嘴吧母獒,请你不要谴责我。上帝已经给了我力量,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袁最,世界上的袁最。在袁最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死去,藏獒也会死去,这就是我和你们共同的命运。就在各姿各雅的哀求声中,袁最搬起脚前的石块,扔进了缝隙,觉得没有扔到纵深处,便抬起脚朝里蹬了蹬。就这样他把许多石块塞进了缝隙,直到缝隙被填实抹平,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气息出来也可以让空气进去的可能。他拍打着手上身上的灰尘,平静地想:就算压不死,也会闷死。唉,可惜了母獒,你是人的殉葬品。
3
袁最一手拉着公獒嘎朵觉悟,一手牵着强巴的马。马背上的牛皮搭链里,是八只小藏獒。他就这样离开了傍晚的麦玛镇。离开时他非常担忧嘎朵觉悟会挣脱自己的牵扯,跑去寻找原来的主人孕藏布。结果发现担忧是多余的,地震在毁掉麦玛镇的同时,也毁掉了嘎朵觉悟的家园以及跟家园和主人有关的一切标识,甚至也有可能毁掉了它的记忆。它似乎被震傻了,在茫然无措中跟着袁最走向了远方。
袁最沿着公路往北又往东,四天后到达了巴颜喀拉山口。他在那里用路边店的公用电话(他的手机早已没电了)给远在蓝岛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很快他就能回去了。
妻子喊起来:“我以为你出事了呢,怎么才来电话?”
袁最说:“回去再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妻子又说:“单位要求给地震灾区捐款,你说我们捐多少?”
袁最说:“平时捐款都是三十五十的,这次多捐点…
妻子说:“那就捐一百?”
袁最说:“以你的名义捐一百,以飞飞(他们的孩子)的名义捐一千。”
他向一个藏民出价两千元卖掉了那匹好马,花钱搭上了一辆向地震灾区运去救灾物资后空车返回的卡车,一路顺利。
又是傍晚,卡车停在了一个叫花石峡的小镇。解了手,吃了饭,就要再次上路时,袁最长出一口气,挥挥手:再见了,青果阿妈草原。仿佛嘎朵觉悟也知道,这里是故乡草原的东部边缘,它用低沉而伤感的声音叫起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有个戴着藏式礼帽的汉人走到车厢前大声问:。这么好的藏獒,老板,是你的吗?多少钱买的?”
袁最站在车厢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人,爽朗地回答:“三百万。”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伸出车厢的獒头,笑着说:
。你不是獒主…她看袁最一脸疑惑,又说:“这么好的一只藏獒,如果你是它的主人,脸上就会有霸气。再说藏獒心里不在乎你,看它眼睛里的光亮就知道了,它对你一点热情都没有。”
袁最斩钉截铁地说:“错了,我是它名副其实的主人…
那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大声说:“后会有期…转身走了。
袁最盯着那人的背影,心里冷冷的,眼里阴阴的:
你是干吗的?我是不是主人关你屁事。
第二天下午,袁最到达了西海府。卡车停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