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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草原,不会留下来永远和我的牧民妻子生儿育女!放牧牛羊。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就算我发誓我终身不离开草原,拉姆玉珍也已经是那个同班男同学的姑娘了。
我在绝望中放弃了乞求,破口大骂,用汉语骂,而不是用藏语骂,因为藏语里骂人的词汇比汉语少多了。贝囊不理我,转身离开了房顶。显然他把斯巴带走了,我连它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气得浑身冒汗,脸上都能憋出血来了。冲天的血气让我跑回了草原,不是去草岗后面寻找拉姆玉珍和那个男同学,而是去了一个我曾经和斯巴一起玩过的地方。我低头寻找,很快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东西:那个被我挖坑埋起来的编织袋。袋子上依然有骼截和交叉人骨的图案以及“剧毒鼠药”的字样,里面依然是浓烈的有机磷味道的鼠药。我拎着编织袋跑向了麦玛镇,用我身上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两斤熟牛肉。
等我再次来到贝囊家的院墙下面时,天已经黑透了。院子里的斯巴闻到也听到我来了,发出一阵无奈而急切的呼唤,就听已经回到舅舅家的拉姆玉珍呵斥道:“斯巴,你喊什么?”我没有丝毫犹豫,咚咚咚地敲响一了门?门开了,面前站着拉姆玉珍。
“我一听斯巴叫就知道你在外头。色钦啦,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斯巴是你们的,我承认啦,就让它最后吃我一顿饭吧。”我说着,双手抖抖索索把熟牛肉捧了过去。
拉姆玉珍接住了。拴在院子里的斯巴望见了我,一再地朝前扑着,铁链子被拽得响。我望着它一声抽搐,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就飞跑起来,似乎我要逃离现场,逃离由自己的仇恨演变成的藏獒的惨剧。我在发抖,但是为了让仇恨有所安驻,让他们知道我的愤怒,我宁愿在死亡的恐惧中发抖。是的,斯巴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的心死了,为藏獒而跳动的心于今天夜里死去了。
一夜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想:为什么我要毒死斯巴?因为拉姆玉珍说了斯巴不是我的,贝囊也说了斯巴不是我的?可是这跟斯巴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怯懦而无能的人,我本来应该毒死揍了我的那个男同学,毒死霸占了斯巴的贝囊,甚至毒死背叛了我的拉姆玉珍。但我没有那个胆量,即便我不懂法律,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而毒死斯巴,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斯巴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你要跟我抢,我虽然抢不过,但我可以让它死。它死了我会悲伤,我在为它悲伤的时候,它就属于我了。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我这样的人,都把罪恶看成是生命的立足点。而几乎所有的罪恶都缘自喜欢,偷窃是因为喜欢金钱,抢劫是因为喜欢财产,强奸是因为喜欢女人,毒死藏獒是因为喜欢藏獒。喜欢有什么错?抢夺我喜欢的又有什么错?抢不过来就让它从世界上消失更没有错。就像面对一个皇帝,谁能得到他的赐死,谁就是他的臣民。想着,我就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更没有后悔了。我甚至还有了些许的坦然和欣喜,天还没亮就唱起了歌,搞得同宿舍的几个同学都骂起来:色钦你得神经病啦?
天终于亮了。我起床穿衣,按部就班地洗漱,去食堂吃早饭,出早操。操场里所有的班级都在出早操,我顺便溜了一眼拉姆玉珍的班,没看到拉姆玉珍,只看到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突然一个刺痛我的念头非常有力地抓住了我,我在跑步的队伍中停下了。好几个后面的同学都撞到了我身上,有人说:“怎么啦色钦?你今天不对劲啊。”我没有回答,拔腿朝校门跑去。校门口,拉姆玉珍迎面而来,因为走得急,胖脸上的红晕更红了。
我一把揪住她的藏袍袖子:“怎么样了,斯巴?”
拉姆玉珍眼睛红红的,哭了:“斯巴病了,就要死了。”
原来她还不知道是我交给她的熟牛肉摧毁了斯巴。是啊,她怎么会想到呢?在她眼里,斯巴就是我的儿子。如果不是她的贝囊舅舅同样也是斯巴的父亲,并且反对她跟我交往,她就应该是斯巴的人类阿妈了。
我问道:“斯巴还没死?”
拉姆玉珍水汪汪的眼睛瞪着我,奇怪我为什么这样问。
“拉姆玉珍,是我放了毒,我在熟牛肉里放了毒啊。”我失声痛哭,朝着校门外的草原跑去。辽阔的无比辽阔的草原。
第六章 嫌疑人
1
我朝着草原奔跑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给牲畜看病的兽医,是治病救獒的专家。斯巴还没死,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要快啊,父亲!母亲,他们曾经救活了小藏獒斯巴,现在也一定能救活大藏獒斯巴。藏娘县的畜牧兽医站,遥遥远远的地方。
不过再遥远我也要去。从州府麦玛镇到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没有正式公路,也就没有长途汽车。人们去那里,都是骑马或者开着性能极好的越野车。而我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越野车,只有两条腿。
但我的腿太不争气了,还没走到天黑就开始酸软。我咬紧牙关往前走,速度越来越慢了。我来自藏娘县,上初中以前就来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来的时候是父亲骑马送我来的,走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我要步行回去了,没带吃喝,身无分文,又渴又饿,却毫不动摇地迈动着步子。我知道我得走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到达藏娘县,这样走下去,即便把父母叫来麦玛镇,斯巴也一定没救了。但如果我不这样走,我就会后悔死,后悔得恨不得拿刀子刻了我。我与其说是为了叫来父母救治斯巴,不如说是为了逃避惩罚——拉姆玉珍和贝囊对我的惩罚!自己对自己的惩罚,逃避的背后还有隐藏起来的挽救:我要用恐惧和死亡来挽救自己。
是的,我恐惧一个人在大草原上的行走,尤其是在没有公路的地方。我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迷路,不要迷路。我得时时刻刻提防野兽。野兽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大小孩,必吃无疑。恐惧到了极限,立刻又会释然:那就吃掉吧。如果我现在还能做一件对得起斯巴的事,那就是被动物咬死。
草原苍茫无际,一个寻死的人走在上面如同飘动着一片失根的草叶,渺小而轻盈。尽管如此,草原并不忽视我。风在,不停地抚摸我,我的脸上嘘嘘响。草在,不停地阻拦我,我的脚上沙沙响。我琢磨我打风的时候,风疼不疼?我踢草的时候,草疼不疼?不管你们疼不疼,我的心很疼。我现在觉得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碰到我,就都会很疼,我也会很疼,它们都经受着斯巴的疼,而我疼它们就是为斯巴而疼。但最疼的还是我的脚,我停下来,想歇一会儿再走,但我一歪倒在草墩子上就不想起来了。这时候来了草原的夜色。夜色意味着人的睡眠,它一来,我就睡着了。昨天晚上一眼未合,今天跋涉了一天,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睡得很死,甚至还响起了妍息,生怕引不起野兽的注意似的。狼来了,不是一只,是一群。它们已经包围了我,而我还在睡梦里。
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在意我的失踪。在他们看来,我逃学了。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规规矩矩!好好学习的学生,两天不来上课,也不在住校生的宿舍里,太正常了。拉姆玉珍更不会在意,她虽然看到我跑向了草原,却只会认为我是无脸见人,或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痛哭去了。她正在恨我,巴不得看不见我。是鹫娃提醒了学校,他在我失踪后的第三天来到我们州立高中找我,找不着就向我的班主任老师打听,看老师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警告道:“我比谁都了解色钦,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两天不到校。”鸳娃又找到拉姆玉珍,客气地向她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拉姆玉珍说了,鹫娃也就猜到我去干什么了。他立马告知了州立高中的校长,自己赶紧回家,骑马离开了麦玛镇。
然而,州立高中的人和麦玛一中的副校长鹫娃都没有找到我,我继续失踪着。他们觉得我可能出事了,开始想办法通知我父母。那时候学校没有长途电话,连麦玛镇邮局也没有。鹫娃去了一趟州政府,从州委办公室打电话给藏娘县政府,再让县政府的人通知畜牧兽医站的我父母。一个星期后,我父母骑马来到了麦玛镇。大家认定我已经死了,都来安慰我父母。父亲和母亲的哭声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极度悲伤的父亲没忘了问一句:“色钦的藏獒已经死了?”
拉姆玉珍说:“还有一丝气,我舅舅不肯抬出去埋掉。”
父亲用手掌擦了一四反泪说:“让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父母来到贝囊家,看到了我的藏獒斯巴。它被鼠药毒倒已经十多天了,眼睛!鼻子!嘴巴一直在流血流涎,大小便也失禁了,奄奄一息。贝囊每天给它灌一点稀释的牛奶,大部分都吐了出来。但似乎只要有一滴进到肚子里,就能转换成维持生命的能量。
斯巴坚持着,留恋生命的本能调动起体内所有的力量抵抗着鼠药的侵害。
父亲望着侧翻在地的斯巴,摸了摸它的鼻息和体温,摸了摸绵软的肚子,然后看了看屁股上的分泌物,又用指头沾了一点眼睛上的血,放在嘴里尝了尝。他流着泪说:“你早该死了,怎么还活着?你要是死了,色钦一辈子就是个罪人了,所以你不死是不是?”
母亲擦着眼泪说:“可是色钦已经死了。”
父亲说:“藏獒是知道的,色钦没有死。在没有见到尸体之前,我们谁也不能说他死。”然后问贝囊:“怎么不请州上的兽医来看看?”
贝囊说:“请啦,先请的是麦玛寺的喇嘛闹拉,经也念啦,药也喂啦,还是扑塌在地上好不了。后来又请了兽医,兽医来了说,他们只能治病,不能救命。”
说着,贝囊突然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色钦的阿爸,你是菩萨转世,你以前救过斯巴,你就大发慈悲再救一次吧。”
我的伟大父亲和我的伟大母亲,就在贝囊家的院子里,开始了对斯巴的救治。母亲去州医院买来人用的药品给斯巴挂起了吊瓶,一方面防止中毒后出现胃出血,一方面补充营养,不至于衰竭而死。父亲跑到草原上采来了洗肠用的龙胆花!紫苑花!露梅花以及商陆根,又去麦玛寺的喇嘛闹拉那里求来了一些藏医配药的佛手参。他让贝囊家的人把这些药都用陶锅煮了,又加了少许食盐,放凉后用一个漏斗灌进了斯巴嘴里。父亲说:“用三花两根洗肠排毒补气补血是我发明的,对中毒体虚的牛羊马骡效果非常好,不知道对藏獒怎么样。”之后,他骑马去麦玛镇商店选了一种最好的咖啡,拿回来煮好晾温后装进了吊瓶,再把输液管直接插进了斯巴的屁股,插得很深,当浓浓而暖暖的咖啡滴进斯巴体内时,斯巴的肚子一阵颤抖。
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两天,半死不活的斯巴似乎有点好转了,但还没有脱离危险。父亲说:“不能再给它洗肠排毒,现在就看它的体质有没有自然恢复的能力了。可以喂些流食,听天由命吧。”这是第三天中午,麦玛镇沐浴着真正的太阳,没有云彩的蓝天恩赐下一地透明匀净的晴光。在温暖的夏末秋初的气息里,斯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都在它身边,贝囊和拉姆玉珍以及那个揍了我的男同学也在它身边,还有这些天一直陪伴着我父母的鹫娃和一些关心斯巴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