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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临当兵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这一次,他是
和齐康民一块骑车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读了一些书,知道了关于这条河的一些
历史。
在史书上,这条河的历史是泛滥史,是无穷无尽的——灾难。或许,纵是一
个“母亲”,也不甘于平庸,它的泛滥史,就是挣扎史。是呀,没有人见过它年
轻的样子,人们从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地泛滥。现在它混浊了,苍老了,
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条地上悬河,依然阔大、雄浑,衔日抱月……于是,
人们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来的——咆哮。
那是冬天,当他们来到河滩上的时候,又一次讶然了。
眼前是满目的灰黄,赤裸裸的灰黄,一眼望不到边的灰黄。河里几乎没有水
了,那一滩一滩的沙全都静着,乏着,干了的枯草在风中无声地沉寂,一切都象
是死了一样。只有一只雁儿在高空中飞,单单的,独独地飞,飞出了一种默然的
悲壮。沉默中的黄河比咆哮的黄河更为壮观,它一览无余地陈在大地上,就象是
一本悬挂于天地之间的、摊开了的黄页大书。
也许,这时候的黄河,才更象一个母亲,一个年老色衰的母亲。一年一年,
它的话说尽了么?就是这样一条河,静了的河,没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呜的一
声,自东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烟尘,那烟尘柱一样地旋转着,发出狼一样
的嘶鸣声!随着那呜呜的声响,天一下子黄了,漫天的黄尘扑面而来,就象是那
横躺着的母亲抖然间直起身来,舞动在天地之间!
倏尔又静下来了,那静坦坦荡荡,延至久远。以平坦的无语,以广阔的无语,
以横陈的无语,却奉献着一种交响乐般的深情!就象是洪钟大吕临奏响前的那一
刻;就象是千军万马已经列队……这一时刻,连风,都在发抖!这就是黄河的沉
默。那天,他们二人在黄河边上待了很久,谈了历史,谈了各自的志向……一直
待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齐康民说:“你感觉到了么?”
任秋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康民说:“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历史……”
是啊,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是昔日的古战场。三国时,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
名战例——官渡之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那也是一个让人血热的地方。夕阳西
下,在暮蔼中,极目远望,荡荡平原,云气翻卷,岚野四合,似有战马的嘶鸣声
……那一仗打得好惨烈!曹操以两万对袁绍十万精兵,烧粮草断后路出奇兵,杀
得袁绍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中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这是古人说的。那么,当年
曹公勒马官渡时,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许,面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
他仅是拈断了几根胡须?是啊,胜利者是不受遣责的。君不见,所有的文字记载,
不都在扬他的名么?
西边,有中岳嵩山,万千沟壑,奇峰叠出,亦是少林禅宗兴旺之地。寺院内
那口可食千人的大锅,足可以说明当年的兴盛了……那么,最初,那位达摩禅师
从古印度跋山涉水而来,在一石洞里面壁十年,他究竟悟到了什么?
一个人,集十年之功,能在石壁上留下影儿。他要诉说的,他要磨砺的,仅
仅是“意志”么?一个“悟”字,就是十年。在一天天的默想中,如此小的一个
洞穴,怎能承载那久远绵长的思绪?莫非洞外那訇訇作响的风声,就是他飞扬的
佛语?……时间,既然能洗出一个佛。那么,它还能洗出什么?
南边,有商代遗址。那虽然只是一段古老的残墙断垣,却留有一代一代古人
的遗迹……房基、地窖、水井、壕沟;石器、蚌器、陶器、铜器、玉器……每一
个残片都象是在诉说什么。那萋萋荒草里,藏有多少故事?晚至300 年前,还曾
留下八个字:“商旅往返、船乘不绝”……那是何等的繁华!
记得,那年在黄河边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谈了很多。可是,只有一句
话,是任秋风不能忘怀的。那是个激越的年代,齐康民侃侃而谈,到了最后,他
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一句设问,
惊爆了两颗年轻的心。
任秋风心里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黄河边上一次次撑大的。每次来,总是
让他血热。
转业之后,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黄河边上。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了,
他仍然还记着齐康民的发问……是呵,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干一番事业,
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来这里把血重新烫一遍!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他首先要斩断的,是一段羁袢。那让他蒙羞的一刻,
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太伤自尊了。此时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女人——
苗青青,从他的记忆中删除了。一个男人,当他面临选择时,果决,是必须的。
这就象是“王佐断臂”,疼,也要一刹那!
在这段日子里,苗青青几乎整夜失眠。
有两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是任秋风,一个是邹志刚。
对于女人来说,对男人的印象主要是凭感觉的。有时候甚至是凭气味的。还
有的时候,也许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把一个女人给打动了。
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个女人征服。可事实的确是这样
的。那次“看相”是在一辆行驶着的旅行大巴上,当时晚报记者苗青青就坐在这
辆车上。那时,她还不认识邹志刚,只是受总编的派遣临时替人参加一个带有旅
游性质的商贸会。路上,一车人嘻嘻哈哈地闹着,说一些不关疼痛痒的俏皮话。
由于会议带旅游性质,旅行社派了一个看样子有十八、九岁的姑娘做全程陪
同。
这姑娘个不高,脸儿白白红红,长相甜甜的,特别讨人喜欢。于是,车上的
男人一个个都争着给她“看相”,说些七七八八的话……逗她。她也不当真,听
了也就听了,笑笑。就在这时,坐在后边,一直很矜持的邹志刚突然说话了。他
说:“小王,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开初,小王也象对待别的男人一样,
伸出来就伸出来,也不说什么。可邹志刚很严肃地说:“我看,和别人看不一样。
我看,可是要实话实说的。我说了,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要是有一句
说错了,你就别再让我看了。“小王见邹志刚很认真,一时也认真起来。邹志刚
端起她的手,看着说:”你是有男朋友的,对不对?“小王点点头。邹志刚说:”
你听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发生过性、关、系的朋友,对还
是不对?“
这一刻,一车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着小王。一时,小王的眼瞪得大大
的,怔了很久,她的脸慢慢就红了,可这个头,她还是点了,点的很郑重。这么
一下,把整整一车人都震了!众人哗然。有好事者围上来,一个个说:“大师啊,
这次出来不虚此行,碰上大师了!说说,往下说!”可邹志刚却并不张扬,声音
反而低了些,他问:“小王,你干导游几年了?”小王说:“才一年多。”邹志
刚说:“这个活儿,你不能常干。干上一段,你就别再干了。”小王问:“为啥?”
邹志刚往前边看了一眼,小声说:“你看前边那个姑娘。那姑娘一脸苦相,
一生劳碌命,是养男人的。而你不一样,你是要男人来养的。干导游这一行,我
是知道的:如果不骗人,你就挣不到钱。要是骗人,时间一长,心性就坏了。你
想,一个女孩,一旦坏了心性,还有男人喜欢么?”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
旦小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苗青青都禁不住心里一动。尔后,就象是有感应
似的,苗青青和邹志刚几乎是同时扭过头,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后,在一
个人少的场合,苗青青主动走上前去,对邹志刚说:“你会看手相?也给我看看。”
邹志刚说:“我给你交个底,其实,我不会看相。”苗青青说:“那你……
怎么说的那么准?”邹志刚悄悄对她说:“看他们在那儿胡吹,我也就凑个数。
说实话,关于说她有男朋友,我是从眉毛上看出来的。眉毛就象花蕊一样,是人
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说是性器官。年轻女孩,只要跟人发生过性关系,她的生理
就会发生变化,眉毛也跟着必然会发生变化……老实说,这个秘密是我从一本书
上看到的。
至于其它,凭的就是阅历和经验了。“两人之间,有了这一份坦诚,那心不
由地就更近了些。当天夜里,住在宾馆里的这一男一女,一个住317 ,一个住215
,竟然都没有锁门!究竟在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半夜的时候,苗青青房
间里的电话响了一次,她没有接……后来,邹志刚房间里的电话也响了一次,他
也没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会议的最后一天,当邹志刚来苗青青房间里
送名片时,两人就象是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尔后,一发而不可收。
现在想来,两人之间的了解并不算多。可是,心为什么会动呢?是因了那一
份博学和儒雅,或是一针见血的“眉毛说”?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诚?这又是说不
清的。也许,心本就是有缺口的,这时候刚好碰上了一个“楔子”,那“楔子”
就赶巧榸进去了。
是啊,结婚九年了。九年来,男人一共回来了七次。男人象阳光一样,九年
来统共照耀她了七次,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
还记得在车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过了午夜了,爆竹声声,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车还没有到。就在这时,广播响了,说189
临时晚点。于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栅栏处,问:同志,189 晚到什么时间?那人
说:说不清。也许一点,也许两点,也许三点……她哭了。她就那么一直等到三
点,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个人……男人没有回来。
如果说,让她理解男人的话,应该说男人是事业型的。男人很优秀。她知道
男人优秀,如果男人不优秀,当初她也不会嫁给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优
秀”是不能当饭吃的。每到晚上,当她下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
街上,那孤独就象水一样漫上来。特别是在报社值夜班,签了版已是下半夜了。
大街上,灯冷人稀,走着走着,就有了“梧桐更兼细雨”之感!回到家就更
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那枕头是抱着睡的。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有泪
下来了,悄悄地、无声地,无限惆怅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长日久,
这心里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虫儿,小虫儿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那孤守的意念。男
人,你就只怪我么?
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她突
然听见有人敲门。苗青青先是心里一紧,是不是?……尔后听那敲门声很急,这
才披衣起床,拉开门一看,却是一送信的小伙子。邮递员说:“苗大姐,签收吧。”
苗青青懒懒地问:“什么呀?”邮递员大咧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