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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自己-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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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没等两杯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面若包公,总会被我的亲戚笑话,“哎呀,真是读书人”。他有次给山里来的亲戚展示他的白色夜光杯怎么透亮,粗手粗脚的亲戚没拿稳,掉在地上立即玉碎,爸爸惋惜极了。我和二姐工作后都记着给他补了一对黑色夜光杯,但再不是以前那样的光泽,白色夜光杯已经很少见了。我妈妈倒是能喝几杯的,但我的酒量遗传自父亲,不管什么酒,啤酒、红酒、白酒、黄酒、洋酒,半杯下去立马就会上脸,公共场合还真是有点难堪,也很难看。那可不是面若桃花,而是面如重枣。

我爸爸喜欢各种“不上串”的知识(他自己的话),他对我们的教育也是时时处处的。看到院子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会给我们讲“鸠占鹊巢”的故事,我不太相信自然界有那么残酷的事;看到夏夜墙上的壁虎会讲壁虎断尾逃生的本领,我忍不住想去验证一下真假;看到我妈给我们缝衣服,他会让我们记住“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拳拳母爱。说起他喜欢的合欢树,他也会教我杜甫的诗“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顺势他会给我们说有一种含羞草,手指一碰叶子会卷起来,真的有那样神奇的草吗?合欢树的叶子很好看,晚上像两排锯齿一样的叶子会折叠起来,大概像含羞草一样。我那时对杜甫的这首感遇诗还不是很理解诗本身及诗外的寓意,但我也喜欢它的知羞的叶子,上学时书里经常夹着一片干叶子当书签。我更喜欢它的毛线球一样的小花朵,我爸管它形象地叫“绒线花”。

我爸爸经常对我们讲起通俗易懂的成语故事:亡羊补牢、拔苗助长、守株待兔、不耻下问、邻人偷斧、对牛弹琴,解铃还须系铃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等等,把浅显的道理三言两语说出来。他对歇后语兴趣更浓,比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浪子回头——金不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等,说到八仙,他会指着他收藏的八仙过海木雕衣帽架教我指认八仙人。这些从民间来的纯朴智慧尤其让爸爸赞不绝口,除了《新华字典》、《成语词典》,他还给我还买过一本《谚语、歇后语词典》。他自己看书从来都是时时拿着字典,标出每一个不确切的字音和字意,他也让我们养成勤查字典的习惯,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爸爸很喜欢灯谜,我对他教的灯谜的“秋千格”、“卷帘格”、“燕尾格”、“梨花格”等等也觉得非常有兴趣,有时候我们父女也会应对几个,引出爸爸的哈哈大笑。

 我爸对我的教育(二)

每年春节家门口不是都得贴对子吗?爸爸会给我讲楹联的讲究,比如字数相等和平仄相拗,也说起一些著名的对联,如“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等,他教我的“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在旁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八个有趣的字。爸爸带我去天水人宗庙附近的姑爷家,还曾经带我参观过人宗庙(那时候好像并不收费),说那些匾额题词里除了有皇帝手笔,还有天水的书法家胡缵宗的笔墨。我爸好像还顺便说起,天水另一名胜“双玉兰堂”的题匾是于右任所留,那时候我对这个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元老还一无所知。我和同学骑车去麦积山的路上看到过那两棵巨大的玉兰树,也见到白底黑字有点破旧的木头匾额,那时院子还很冷清。

我妈说爸爸曾经收藏过林则徐的一副对联,文革“破四旧”时她越想越怕,趁爸爸不在家,吓得塞到炕洞烧掉了,想来让人叹息。如果林则徐的那副对联还留着,那应该是我家最值钱的文物了。我们有时候说起,总是怪怨妈妈胆小无知,我爸除了会叹息一两声,倒不说啥,他是从那个年月过来的,他应该很理解我妈当初将他珍藏的对联付之一炬的惊恐和心疼。

爸爸对和家乡有关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趣,我上大学前,他拿出珍藏的一张白底红字的回文诗《织锦璇玑图》交给我,我才知道前秦窦滔的夫人苏蕙(若兰)是天水才女。

有段时间爸爸对山西大槐树下的移民历史发生了兴趣,他搜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甚至一次次给报纸的编辑部和有关方面写信,最后还得到一张山西“大槐树”的大图片,简直如获至宝,好像真的寻到根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装在镜框里,挂到堂屋,对我们和亲戚都说我们这支张姓人家应该是从大槐树移民来的,“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的祖籍”。

爸爸会给我妈讲“苏三起解”的故事,也偶有兴致给我妈讲解秦腔折子戏的剧情,我妈大多数时候看不懂剧情,更喜欢看热闹的文艺晚会,但我爸看电视却要盯着看新闻,从中央新闻到省上新闻,再转到市上新闻,虽然他自称一介村夫,但从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给自己订阅了老年杂志,闻听《天水报》创刊的消息也非常兴奋,终于有一张当地的报纸了,立即决定做了第一批热心读者。

爸爸平时总喜欢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来教育我们,我弟弟做事拖拉,爸爸就苦口婆心地讲寒号鸟等明天的故事;弟弟有时候不爱动脑筋,他就给我们一起说乌鸦喝水的故事。春天爸爸和我们一起糊瓦片风筝,他会教我们“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记得前年出差遇到一个女孩名字里有“鸢”字,我叫她名字,她还很讶异,说她的名字没几个人叫对,天哪,该不会吧?这又不是生僻难认的字,我心想都认识几十年了呢。

爸爸对我大哥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儿子种地总是不开窍万般无奈,大哥舍不得钱买好种子、买化肥,种的粮食和瓜菜永远赶不上趟,爸爸总是叹息“哎,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尽管大哥和我们分家,他总是时不时塞给大哥钱,叮咛他一定要买好种子,要用化肥、农药,不能真的等天吃饭。对我聪明的二哥的看问题执拗,爸爸也会反唇相讥“我看让你扛根竹竿进城,就得把城门挖了,没一点智才啊”。有时候爸爸和我们说得正欢,妈妈会忍不住插话进来,爸爸可能会笑着打趣,“你看,我们说的城门的炉子,你说的他爷的胡子”,我妈莫名其妙,什么炉子、胡子的。

我妈说起俗话“擀毡的没帽戴,织布的没衣穿”,爸爸会用宋人的诗《蚕妇》来阐释,“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么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诗,连我妈都能听明白。他也给我们说过“铁杵磨成针”的故事,我妈对此深表怀疑,她倒是知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我爸也给我们讲“水滴石穿”的道理,我妈听着将信将疑,她倒也知道俗话“滴檐水滴得原窝窝”。我们如果浪费粮食或者挑食,爸爸就会给我们念起“锄禾”的诗,我们从小都经历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也的确应该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我到现在儿子掉在桌上的面包屑、煮面条锅底的碎渣都要拢起来吃掉,经常被老公和儿子嘲笑。在办公室用一张纸都得争取两边都用足,打印自己留存的文件都捡同事扔掉、只用了一面的废纸,去开个会或者光线好的时候赶紧把灯关掉,时时督促年轻同事养成随手关灯、下班关电脑的习惯。没办法,从小受的教育刻骨铭心。

我爸给我们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我不相信真有那么笨的人吗?爸爸说还有比他更笨的人呢,“隔壁王二不曾偷”。呵呵。说起藏银元的事,我们一直隐约听说爷爷好像留了几个银元,但问起爸爸埋在哪儿了,藏在大树下?墙根下?后园子?桌脚下?别的事情他都会给我们答案,但这个秘密,我们怎么问他从不露口风,后来我们兄妹从爸爸手里分别拿到十个银元,他还特意给我挑了两个龙圆,也一直不知道仅有的那点祖传,此前究竟藏在何处?

我记得爸爸还给我讲过另外一个有点好玩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个粗通文墨的人,虽然肚子里没装多少墨水,却喜欢硬充斯文。有一天,他半夜时分才回家,这时他的老婆还没睡着,就问“你是谁呀?”他竟然诗兴大发,写了这么一首诗:“半夜三更子时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老婆贱内妻子问,你是哪个何人谁?”爸爸说还有另一个版本,“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夜半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酸文假醋这么招人厌啊?

同样重复的词句,用得巧也可以写出另一种意境,爸爸给我说起郑板桥的诗:“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他有些津津乐道,但爸爸欣赏不了鲁迅的“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他说鲁迅可以这么写,我们要是这么写,老师非批评不可。他拿出一本《两地书》交给我课后阅读,我粗粗翻了一下,看到和教科书里完全不同的鲁迅。我奇怪“广平兄”的称呼,竟然对比自己小、身份低的女性也可以称兄道弟?爸爸说称兄是尊称,对宋庆龄也可以称先生的。

我考初中前,爸爸除了临时辅导数学应用题,也辅导我的应试作文。他希望我能够把摩肩接踵、鳞次栉比这类词汇用在作文里增色,但也不要生搬硬套,或者画蛇添足。他还给我讲解过“踏花归来马蹄香”,和“十里蛙声出山泉”的空灵意境,我知道了齐白石做过这样主题的画。爸爸拿出他收集的一套并不齐全的齐白石国画邮票,也给我看很多文革邮票和苏联邮票。爸爸是个有心人,平时生活中见到好看的明信片、画片、邮票等等,他都有心留下。我后来拿着他那些邮票到住校的宿舍,被高年级的同学连哄带拿,我爸好像也没怎么怪我。我日后还糟蹋过很多他细心买来的东西,想想我真是个败家子。

说到苏联邮票,上面都是CCCP的标志,爸爸给我说起十月革命,也说起苏联撤走专家、困难年代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归还苏联外债的往事。他很早就邮购了一套《赫鲁晓夫回忆录》,他自己看完也不敢让我这个学生看。其实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更何况是其他国家的政治了,赫鲁晓夫是什么人啊?关我啥事呢?

爸爸那时看完杂志或者报纸,没用的他就叠得整整齐齐,攒多了用线绳装订起来,也不忍心随便处理。后来爸爸去世,二哥把码了半面墙的报纸、杂志装了好几尼龙袋才卖掉。他看到有用的资料就帮我剪下来,用他单位废弃的账本教我做剪贴本,我那时很乐于从这些豆腐块里得到乐趣。我儿子初一时候刚学英语,我把学校订的《英语学习报》上的小知识也和他一起做了剪贴本,不过才做了一本半,等他一学会用电脑就再也看不上我这个原始的学习方法了,GOOGLE上什么东西搜不到呢?剪贴本和我的观念的确已经太OUT了!

我上初中的寒假,地里没有什么活可帮忙,爸爸为了培养我的文言文的兴趣,拿出他珍藏的民国年间出版的线装书《古文观止》教我背诵。书是上下两册,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真担心使劲翻都会破损。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对于这个“姜”那个“姜”的人名觉得拗口,我有点被搅晕了,只记住黄泉路上无老少的“黄泉”原来是出自这里。我妈不是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吗?庄公的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地厚此薄彼,引出兄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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