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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结婚时代 作者:王海鸰 完结-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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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国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爹的呼噜声响起,才开始跟小西说。他怕万一说了后——不,不会是万一,是肯定——小西会跟他吵,到时夹在父亲和妻子中间的那个场面,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国是这样开的头:“跟你说个事吧小西?”这时他明显感到小西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但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爹说,想给我们盖房子。”
“盖房子?给我们?”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国搂着她脖子的手加了点儿力,告诉她是真的。小西追问:“在哪里盖?”
“还能在哪里?”
回答得语焉不详,但小西却听得非常明白:“在你们村?……太好了!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也有两处房子了,忙时住城里,闲时住农村……”
“房子盖好了不是说都给我们,只给我们其中的一间,跟我爸妈哥嫂一块儿。”何建国不忍心让顾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间也好,有就比没有强。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你们那不是凉快吗?——让孩子接触接触农村,接触接触大自然,别长大了跟我似的,连萝卜缨子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
不能再让她误会下去了,希望越大打击越大。何建国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题:“小西,盖房子需要我们出钱!”
小西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彻体会到何为白日做梦。当得知总共需要八万块钱让他们出六万时,她生气了。“跟你爸说,那房我们不要了!”何建国沉默,意思是,该说的他都说了,没用。“不要也不行!凭什么呀?我们北京有工作有家,闲着没事跑你们农村盖什么房呀?吃饱了撑的啊!钱多得没处花了啊!给一大家子人盖的房子,总共八万块钱我们就得出六万,纯粹是敲诈!”
“他们也是好心,愿意老了的时候跟儿女们住在一块儿……”何建国为父亲辩解,自己都觉着没有底气。
“光他们愿意就行啦?怎么着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吗?”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们可以带孩子去住’——”
“何建国!”小西大喝一声,“你还讲不讲理啊!这送的东西和买的东西能一样吗!你送我东西,是好是赖我没话说,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领你情就是了!你要让我买东西,对不起,就得由着我挑挑拣拣由着我的意愿!”
“为我上大学,他们花了不少钱。从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家里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顾……”何建国嗫嚅。
这些话顾小西听了不下一万遍。是啊是啊,当年投入了,现在就得要产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账,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国你给我听着,你上大学的钱,现在早就超额还给他们了。从你刚开始工作,月月给他们钱,还给他们买东西,查查看,你们家哪个带‘电’字儿的东西不是我们买的?电话都是我们给装的!”何建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她数落。小西恨道:“平时就知道吹,挣一块钱恨不能说成挣十块!痛快是不是?脸上有光是不是?就你这个儿子能给爹妈长脸是不是?你以为吹牛不上税就可以随便吹是不是?先生,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吹牛也同样!去,跟你爹说,说实话,说你挣的并不多,很有限,说你也需要钱,你也很困难!你现在还欠着银行的几十万贷款没有还!”
何建国只是不动,小西心里一阵悲哀,显然她指望不上他,这一切最终还是得她来出面收拾。于是她起身,下床。何建国以为她要上厕所或喝水什么的,没在意;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时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慌得从床上跳起来去拦她。小西使劲推他。“你不跟他说我去跟他说!我宁肯当恶人,也不做穷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国紧紧抱住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小西这才一下子不动了,片刻后,流泪了。何建国心头不由得一阵悸痛,下巴轻轻放在妻子蓬乱的头发上声音低低地道,“我跟我爹谈小西,你别着急。啊,别着急。……”
小西仰起满面泪水的脸,食指在丈夫明显憔悴了的脸上轻轻滑过,流着眼泪喃喃:“建国,你现在是个还没有长成的萝卜啊,他们这么急着吃你的缨子,萝卜可就没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约着陈蓝老师去了位于京西万柳的“大取舍”。
“大取舍”是一家高档茶社,进门就是一小溪,溪两旁是两排茶室,有的有门,有的无门。无门茶室前垂挂着水晶样的珠帘,影影绰绰。来这里的人,想取安静,可选有门茶室,门一关,自成一统;想取情调,可选无门茶室,透过珠帘看小溪,很有一种“美人涓涓隔秋水”的意境。从前,小西曾跟着简佳和刘凯瑞来过,一来就喜欢上了,暗想以后有事时有必要时,也带人到这儿来。当下就暗暗注意观察,当然,观察的主要是消费水准。不观察不知道,一观察吓一跳,他们三人一个小时,五百块钱!遂也就打消了再来这里的念头,确切说是打消了她自己掏腰包来这里的念头。但是她决定自掏腰包请陈蓝老师来这儿。她得跟陈老师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关于《 我被包养的三年 》和《 人比黄花 》,谈谈七万和五千的落差。陈老师是一个独立富裕的女人,是作家,对生活品质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谈事不把陈老师约到这种档次的地方,就不能显示出她对她的尊重和诚意。固然是要花些钱的,但正如这家茶社的名字,大取舍,要想大取,就得大舍。她今天花出五百,明天才有可能收获五千,五万。好比农民种地,舍不得种子,哪来的果实?顾小西现在,太太太太需要钱了。
昨天晚上,何建国答应她,他跟他爹谈。但是,能不能谈得通呢?要是谈不通,怎么办呢?她能为了六万块钱,就跟何建国离婚吗?不离婚,再怎么过下去呢?固然他们是AA制,但是夫妻间的AA制哪里能分得那么清呢?……一连串的问题。别看问题多,核心就一个字,钱。不,两个字,没钱。如果有钱,那些问题还算问题吗?可何建国又总想让“家”里人满意,怎么办?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当然,如果他只打自己的脸倒也罢了,可有的时候,不,应该说大多数时候,他还要把小西的脸也给打肿了,才能把这门面勉强给撑起来。如果说,结婚前小西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单身中产——所有收入全归自己,爸妈一分钱不要,手头挺宽裕的——结婚以后却成了穷人。她的钱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不再是她自己的,单身的时候是一个人生活,结了婚后却要和一群人生活。现在马上又要有孩子,想想将来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昨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才睡,早晨何建国再次承诺一定跟他爹谈。一夜之间他似乎又老了好几岁,令小西不忍再逼他。上班的路上她下了决心,今天跟陈蓝谈,而且一定要,谈通。
她订了一间无门茶室,想陈蓝会喜欢“情调”。透过闪烁珠帘看着外面的溪水,小西把自己的所有苦衷都跟陈蓝说了——对陈蓝这种人,得用苦肉计——何建国,何建国家,她肚子里的孩子……陈蓝听了后沉默良久,而后长叹:
“行吧,就《 我被包养的三年 》吧。”
“谢陈老师!”刹那间,小西眼睛都湿了。
陈蓝兀自叹:“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良家妇女,生生地给糟蹋了。”
“陈老师,等这书卖到一百万的时候,你就会想,良家妇女算什么呀!……这世上什么都能交换,只要价格合适。”
“明白,要钱就不能要脸,要脸就不能要钱。”陈蓝点头,而后话锋一转,“不过,书名改了,作者名也得改,这本书不能用我的名字。”
“陈老师!!”小西一声惨叫。
“这是我最后的底线!”陈蓝毫不动容。
“那,我再跟发行商量一下?”
“没商量!”
水晶样的珠帘外面,溪流潺潺……
建国爹要走了。
何建国给爹收拾了两大提包的东西,大部分是一些旧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从她妈家拿回来的,他家的旧衣服早给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那些衣服说是旧衣服,都不能算旧,有的不过才下过一两次水,但是不给怎么办?买新的或让爹空手回去,都行不通。地上还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从她家拿来的,她妈医院春节分的。那家人从不喝这类糖水饮料,经常
是领回来就放那儿,放过期了,就扔。有一次小西跟她妈说没人喝就送人吧,她妈回说这种东西怎么好送人?不好送人,却好送给他爹。
“爹,这雪碧还带吗?”他问。心里多么希望爹说不带了,那么,他就可以把它扔掉,痛快而潇洒地扔掉,当着顾小西的面。
“带!为啥不带?带回去给大家伙分分!”
“沉的……”
“沉啥!咱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给我找个结实点儿的绳儿捆上几道就中!”
何建国找绳子捆雪碧,心头酸楚:什么叫人穷志短,这不就是?
那六万块钱的事,到此刻还没有最后定夺。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跟他媳妇谈;跟小西说的是,他跟他爹谈。两头糊弄。他们俩给他的最后期限都是,建国爹走前得把这事定下。他定不下。只有想法子不让这两人在最后一刻碰面,碰面必要谈及此事,一谈必得摊牌。他怕摊牌。只得又两头糊弄,跟小西说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说小西工作忙,不能回来送他了。
顾小西却来了,专程从单位赶了回来,理由冠冕堂皇:爹要走,她不能不回来送送。建国爹一看儿媳妇特地赶回来送行也是喜笑颜开,令何建国心情沉重。他知道小西为什么要专程赶回来,也知道他爹见到小西后的高兴不仅仅是为了她来送行。他们两个人心里头都不踏实,都想在最后一刻,当面锣对面鼓地把六万块钱的事情落到实处。
他们打车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议,说钱她出。一路上何建国心惊肉跳,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像等待火情命令的救火队员。一路无战事。出租车在北京站路对面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个过街天桥。过天桥时何建国因东西太重加上上桥——他把俩大提包一箱子雪碧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累得呼呼地喘。搁早年间,这点儿东西这点儿路对他根本不算是事,现在不行了,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白领做太久了。爹心疼他,说放下东西歇会儿吧,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要是他知道后果,累死也不会歇这“一会儿”——就是在这一会儿的工夫,老婆和父亲交上了锋。正面交锋。
顾小西心里头对何建国的“糊弄政策”明镜似的,知夫莫若妻,否则她不会撂下手头工作从单位赶回来为公公送行,她没那么贤惠。她来,为的就是要在最后一刻,跟他爹面对面把六万块钱的事情敲定。路上没说是因为车上有司机,她不想当着外人说这种丢脸的事,哪怕陌生人。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在酝酿,从哪说起,怎么开头。最后决定实话直说。一下出租车她就开始找机会说了,一直没有机会。他爹为减轻儿子负担一直用一只手向上托着那个雪碧箱子,两个人像连体婴儿似的粘在一起,让她无法置喙;再加上身边呼呼而过的汽车的嘈杂,也不是谈话的气氛。后来就上了过街天桥,上桥后他爹说“歇一会儿”,小西便觉着机会来了,静待何建国把肩上的东西放下,建国爹在雪碧箱子上坐下摸出烟卷点火。她来到了建国爹面前,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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