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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头顶上的烈日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没有了遮阳伞的眷顾,铺天盖地而来的热浪将我们团团包围。阳光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凡是你能感觉到的一切都是热的。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妈妈一如既往地坐在摊前,焦虑地等着客人。在这个季节,是擦鞋的淡季,特别是正当午时,大部分擦鞋匠都跑回家去吃饭,然后美美地睡上一个晌觉,可是妈妈从来没有动过地方,她总是耐心地等待,对每一个在她面前经过的行人都投去友善的目光。
我冷不丁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吓了她一跳,她问我道:“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好好睡觉,跑这来干什么呢,在这儿你可什么忙都帮不了,净会给我添乱。”
没等我说话,冬云从我身后闪出来,笑着对妈妈说:“阿姨,林海是被我抓出来的。”
妈妈看了冬云,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她说:“冬云,你们快在一块多玩儿会吧,等上了大学,那还不得半年见一次面啊。”
冬云对妈妈说:“是啊,是啊,不过,现在我们找您是叫您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妈妈一听吃饭,赶忙推辞,说:“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这儿正忙着呢。”
冬云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膊,狡黠地说:“阿姨,我们可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您是一点事没有,走吧,吃饭用不了多长时间,您吃完了就马上回来还不成吗?”说完,不等妈妈答应,便使劲儿把妈妈拉起来。
妈妈坐的时间太久,身体已经麻木了,她借力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笑着说:“好好好,我和你们一起去。”说完,就准备收拾东西。
谁知在这时,突然从旁边闪过一个硕大的身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黑着脸说:“喂,给我擦擦鞋。”我打量了他一眼,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疙瘩,我赶紧向他解释说:“对不起,我妈妈要和我们去吃饭了,你去找别人擦吧。”中年人很失望,他站起来,四面看看,说:“没有人了,估计都跑回家睡觉去了。”无奈地摇摇头,打算离开。
妈妈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那个中年人,短暂地犹豫一下,忙说:“您别走,我给您擦。”中年人听了,二话不说又坐在椅子上。可能是他觉得太热,悄无声息地把鞋脱了下来,可他的脚刚从里面抽出,一股重重的汗臭夹杂着牛皮的霉味扑鼻而来。我简直要被这种味道击倒,冬云也屏住了呼吸,妈妈却像什么都没闻到,抓过那双皮鞋,仔细擦了起来。
我拽了一下妈妈,心疼地叫道:“妈——”妈妈笑着对我说:“海海,你们去吃饭吧,不用惦记我,我都买好了吃的,你们看。”妈妈说着,用手指向旁边的一个塑料袋。我一看,里面包着三只黄灿灿的煮玉米,我把它们拎起来,闻了闻,散发着浓浓的馊味。我皱着眉头问:“妈,这是你什么时候买的啊?”妈妈说:“就在刚才啊。”我说:“你骗人,玉米都已经馊了!”妈妈得意地说:“没事儿,是刚才一个卖玉米的剩下三个,五毛钱就都给我了。”我生气地说:“你就瞎吃吧,等你吃闹肚子了就不是五毛钱的事了。”妈妈却笑着说:“我说没事儿那准没事儿,不要说它还是玉米,就是铁块儿我把它吃了照样儿能消化。”看着妈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冬云在旁边拉了拉我,说:“林海,走,我们去给阿姨买点吃的回来吧。”妈妈也紧着推我,说:“海海,听话,你们快去吃饭吧。”我只好不情愿地与冬云离开,妈妈在后面大声地嘱咐道:“你们吃好点,千万别给我带什么。”我听了,扭回头,妈妈正在埋头擦鞋,更让我觉得心如刀绞。
我和冬云
我和冬云转到购物中心后面的小吃街,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冬云点了好多菜,把一张小餐桌堆得满满的。冬云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快吃吧,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可是我又有什么胃口呢,我的眼前晃动的都是妈妈那疲惫的身影,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给人擦着皮鞋,我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刻又怎能吞得下大鱼大肉呢?我勉强吃了几口,再也提不起筷子,手中那薄薄的竹片真是重于泰山。
冬云也很快吃完了,她站起身,对我说:“林海,我们把东西打包吧,要不太浪费了。”
我点了点头,冬云叫过服务员,收拾好东西,我们走出这家小吃店,在门口有个卖包子的小摊,冬云拉住我说:“林海,我们给阿姨买点包子吧,这些菜留着你们晚上吃。”说完,买了一斤包子,拎在手里,我们一起向妈妈擦鞋的地方走去。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妈妈坐在那里,微合着双眼,头也一点一点的,可能有些发困,但是她在用一种莫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她观察着眼前过往的行人,她不会留意他们华丽的衣装,吸引她的只是他们脚上穿的各种款式的皮鞋。
妈妈见我们回来,非常高兴,冬云把包子放到妈妈面前,说:“阿姨,快吃饭吧。”小包子做得很精美,刚出笼,热气腾腾,浓浓的肉香随着热气钻进妈妈的鼻孔,妈妈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但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已经吃过了,留着晚上回家吃吧。”我已经熟悉了妈妈的口吻,知道再怎么劝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只好难过地看着她,再不言语。妈妈一说话,就觉得口干舌燥,她抓过旁边的瓶子,扬头喝了一大口水,舔一舔干燥的嘴唇,说:“这天真热,水都被太阳晒温了,喝多少都不解渴。”我听了,马上拎起瓶子,快步跑到商场后面的水龙头边,接了满满一瓶凉水。我站在那里,极度难过,我每一分钟都感受着妈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除了这些琐碎的小事我还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可是,我就是为妈妈做这么一点小事儿妈妈还是感动不已,你看,她喝着我打来的凉水,笑容满面,眼睛里也闪烁着欢乐的亮光,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下午,冬云告辞回家,我一直坐在鞋摊陪着妈妈。开始,妈妈很开心,在没有人擦鞋的时候会和我不停地聊天,但慢慢地,我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汗越出越多,顺着我的脸颊源源不断地淌下来。妈妈看着我的样子,心疼不已,她开始催我回家,但我固执地坐在那里。妈妈又何尝不热呢,她的皱纹里积存着晶莹的盐渍,曾经的汗水与风中的灰尘混在一起,在妈妈的脸上留了道道污痕。我想到刚才在高地上喝着冷饮的人们,再看看这些午休后陆续归来的擦鞋工,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短的时间,可你见到的绝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妈妈看着我,无可奈何,最后,她只好早早地收拾好擦鞋的工具,对我说:“海海,走,我们回去了。”我看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整日在街头经受风吹雨打,毫无怨言,可是却忍受不了儿子被太阳多照射一会儿。我接过妈妈手中的东西,跟在她身后,那是妈妈第一次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
我们走到门口,妈妈很快发现石头上晾着的鞋子,惊奇地问:“谁把我的鞋给刷了?”我得意地说:“我啊,今天我把您所有的鞋都刷了。”本以为妈妈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她突然脸色大变,顾不得和我说话,打开房门,疯了似的冲了进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进屋,就见妈妈把头扎进床下,在里面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我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问妈妈:“妈,您找啥呢?”妈妈一言不发,继续翻腾,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直至后来,整个人都钻到了床下面。借着昏暗的光线,妈妈充满悲情地摸索着,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最后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妈妈从里面爬出来,一脸悲怆地问我:“海海,你刷鞋的时候没见一只鞋里有个塑料袋吗?”我摇了摇头,妈妈飞快地跑到外面,把每一双鞋都掏了一遍,还是一无所有,妈妈站在门前,一脸的绝望。突然,她双手掩面,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全都明白了,妈妈一定是把钱放在了鞋子里。可是我在刷鞋的时候真的不记得里面有个塑料袋啊。我仔细地回忆着,没有,绝对没有。我跑到屋子里,钻到床下仔细地摸索,依然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抽泣着跟进来,我不敢和她说一句话。妈妈没有理我,再次钻到床下寻找。她的手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妈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终于在最里面的老鼠洞口把那只破旧的鞋子找到了。事后妈妈告诉我,那只鞋的大半部分已经被老鼠衔入洞中,如果我们再不去找,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它了。当时,妈妈手里抓住那只鞋,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巨大的惊喜使她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她一扬头,重重地撞击到坚实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妈妈丝毫没有顾及到头痛,飞快地爬出来,尚未站直身子便大声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妈妈把鞋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拉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妈妈把钱捧在手里,视若珍宝,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对我说:“没错,海海,这是2000元钱,你第一年的学费啊,虽然还差点,但离你开学还有两个月,我们肯定能凑够的。”说完,把钱捂在胸口,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不肯松手。那时,我的学费是2800元,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这个艰苦度日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许多年后,我依然保持着这样一个本能,那就是看到2000这个数字,心里就一阵痉挛,永远也无法忘记妈妈那个绝望的表情,那种痛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只觉眼睛一阵湿润,妈妈的样子顿时模糊起来。妈妈总是提前为我做着各种打算,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为我们积攒着每一分钱。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十年前爸爸在部队穿过的条绒秋衣,早已破烂不堪,却被妈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依旧穿在身上;看看她吃的食物,在喧嚣的街头,在火热的太阳下面,她劳累一天,却只要喝一瓶凉水,吃几根馊了的玉米就能度日。她没有生活,只有生存,她没有自我,只有儿子,也许妈妈是可怜的,但她首先一定是可敬的,因为她在用她单薄的身躯谱写着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
妈妈把钱收好,装进一个铁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看着妈妈匍匐在地的身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三轮停车的声音,弟弟回来了,他撩起门帘,走进屋子,想趁着昏暗的光线跑到里面,可是妈妈一眼就发现了他腿上的伤口,忙拉住他,心疼地问:“江江,你怎么受伤了?”弟弟嘿嘿一笑,说:“在工地上不小心碰的,没事儿,一点都不疼。”说完,朝我挤挤眼睛,我更加难过了,什么都没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妈妈相信了,她责怪弟弟道:“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些坏毛病。”妈妈说着,打开灯,找了一团破棉花,用火柴点着,然后把烧过的灰末敷在弟弟的伤口上,找了一条干净的布用力包扎起来。弟弟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随着妈妈手上加力,他疼得直咬牙,但也只是偷偷把头扭向一边。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