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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蕙兰知道阿暆的事,为他日不安,夜不眠。畏兀儿一去不回,无一点消息。倒是坊间时有传说,东林党如何受魏忠贤残害,有六君子为东林之首,在狱中受杖,死去活来。说得极多极详的是一名燕客,在京师四处活动,与衙门里的马夫、狱卒喝酒寻欢,混得透熟,得以潜入监房,抚慰囚人;又出银子行贿,卸镣解铐,或者送些酒菜;然而,终是不能解脱,六君子遂毙命……蕙兰听得心惊,深恐六君子中有一个阿暆,因那燕客形状颇似畏兀儿。传闻所说六君子又各不同,今日姓张,明日姓王,最齐全的有道是:“应山杨大洪,嘉善魏廓园,常熟顾尘客,武定袁熙宇,桐城左浮丘,南城周衡台”,听起来确凿得很,蕙兰的心略放下一些,可是叛党多是隐名,谁知道真身是谁呢?况且,魏忠贤一个不放,即便是在六君子之外,又能有多少活路?愁绪就又上心头。时间就在忧患中过去,灯奴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绣学扩张几许,戥子与乖女已成师傅,送女都拈针引线了。所以,忧患之外,还有欣喜纷至沓来。悲悲欢欢,又换了皇帝,改了年号。
崇祯二年春,申府前方浜上行来一艘船,缓缓靠岸,下来一个人,长身瘦面,着布衫,足上一双麻草鞋,随身一柄雨伞。到申府门前,不认识似地打量一下,门上的竹签子断的断,朽的朽,铁钉子也锈完了,门脚下生了青苔,显见得长久不开。于是沿烽火墙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扇小门,开着,径直走进去。看来是一位熟客,原来是阿暆。
阿暆回来,从此深居简出,或在屋里看书,或帮母亲种菜。偶尔过浜对面,去到天香园旧址。九亩地上的甘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歇种,断垣之上,却建起一排兵营,驻进崇明水师。穿了兵服的小小子,就地挖灶起炊,闹得遍地烟熏火燎。园中央开出一片方场,铺了细沙,供操练列队。阿暆立得远远地看,听那口令声清泠泠传过来,脚步声则齐刷刷,有一股清新矫健。歇息时,散了队,有小兵速速地跑来,从地上草丛中拾了什么,又速速地往回跑。阿暆叫住他,问他哪里人,答过来的却听不懂,不知何方乡音。
这年夏秋二季,接连海啸,冲刷民房田地无数。冬时大饥,城内外凡殷实户开明绅均开粥棚放赈济。连张家都开一小棚,由范小帮忙主持,他家小子也已长成少年,一并掌勺。申府向来最热衷公益,但此时自保都难,就顾及不了。阿暆新近学习看天象,庚午年荧惑入东井,非吉兆,果然又是大饥;辛未,荧惑再入鬼宿,次年大旱,冬大寒,黄浦江冰封。癸酉,徐光启在北京逝世,次年,灵柩抵沪,千百人迎灵,暂停于南门外徐氏故地双园。八年后,崇祯十四年,方才落葬。以耶稣会仪式,十字架引领,耶稣受难旗跟随。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炉,继而众人肩负木台,台中放金十字架,四周烛光荧荧,最后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烛,一路高诵玫瑰经,徒步至双园,移灵,送葬于城西徐氏农庄别业北面的空地,后以徐家汇得名。
之前三年,仰凰往杭州开辟新教区,二年后,即崇祯十三年,亡故,寿八十。正应了灯奴所说,仰凰当活长久。临去杭州前,张家绣幔以蕙兰名赠仰凰一件绣品,是乖女与蕙兰合绣,马利亚与耶稣,圣子圣母像,设色用针全依着西洋画法,如同一幅西洋画。接替仰凰的也是意国人,汉名潘国光。
又过三载,崇祯十七年,李自成起义,天下响应。苏松富家奴婢纷纷向主家索讨卖身契,而申府上早已不堪仆佣之累,趁此时机,一众遣散。有几个实在不肯走的,阿奎、阿昉、阿潜房中各留一二名。阿昉不要,母亲落苏本是婢女出身,更不要。一下子清静许多,而屋字楼阁更显空廓寂寥,真已到曲终人散之时。
同年,明崇祯改清顺治。次年,武陵绣史卒;闵女儿早在天启年,与小绸同年卒。蕙兰卒于顺治九年,享寿七十。绣幔由其媳主持。
阿暆卒于顺治十三年,无嗣。临终那一年,既日食,又月食,家中老仆福哥,还记得生阿暆那日,正是日再旦,全食。
康熙六年,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从蕙兰始,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联,终绣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
2010年6月10日初稿沪
2010年10月27日二稿沪
《收获》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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