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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此话说罢,两人又是沉默,院中花影再移一回,又不动了。东屋里悄无声息,好像也在侧耳聆听。希昭说:所以啊,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决非学不学的事,惟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蕙兰说:那些人,都是锦心绣手,可是婶婶,你也是天香园绣里的添砖加瓦人,绣画就从你起始!希昭笑道:究其底还是艺,至多沾一些书香气,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隔了不知多少层。蕙兰说:可婶婶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希昭说:那也是时运,好比种桃,一茬青,一茬黄,终于熬到一茬红熟,巧不巧从树底下过,落进怀里!蕙兰说:树底下过的人多多少,还是要个有缘的才能得,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呢!希昭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出会儿神,慢慢地说道:据说咱家园里的桃林,当年几可赛得上天上王母的蟠桃会,可一茬不如一茬,再经过无数次扦枝,不得已便枯萎下来,如今索性都不挂果了。蕙兰说:可到底是传开了,南门外,还有松江广富林,都已成林,市中沽卖,最抢手的还是它们!希昭说:究竟不如最初,根子里生出来的,好东西都不经多,一多便稀薄了。说到此,蕙兰心里暗暗一惊,觉着婶婶希昭映射她授教的事,可希昭并未把话说下去。
停一会儿,蕙兰说:以后再不做这发绣了。希昭笑了:何必如此沮丧,这发绣自有一种肃然,在米白绢面上,切切恳恳的,于佛像倒十分贴合,但终是比不上丝啊!那丝是蚕吐命一般吐出来,经无数双手调治,方才有它;那发就过于现成,本不是用作针线,物各有用途,也是物里的德性吧!蕙兰说是,却又不服,抬头问道:那么以绣作画,难道不是物作他用?将针作笔,将丝作墨,算不算作偏锋?希昭又一怔,说:我倒是被你问住了!蕙兰得意地一昂头,扬眉吐气的样子。希昭一边想一边说:绣与画许是前世一家,绣就是画,画就是绣,阴差阳错,分为两家,再又几度轮转,阴阳遇合;好比观世音是男女同身,到了凡问众生,才分为男女,需修炼几百几千世,又可合二为一;画人说“墨分五色”,大约就分到丝里来了;书人所说“笔锋”,其实是指“针”吧!所以,绣画亦还是遵循物理,不脱原意!蕙兰听此说法,大觉有趣,兴奋道:上古时候,天地混沌一团,自盘古开天地,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方才有了五行,金、木、水、火、土!希昭亦很兴奋:然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终为一体;又好比春秋战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蕙兰忽又冷静下来:如此说,发绣是在五行之外?希昭再是一怔,方才明白的事理,猝然间又被说乱,斥道:怎么又扯上发绣不发绣的,正在说世间万物呢!蕙兰坚执要问:发绣究竟该算在哪一门里?希昭说:哪一门都不算,歪门邪道!蕙兰道:你说的?希昭道:我说的!两人撕扯缠磨的劲头,又回到从前。闹了一阵,希昭说:无论是不是正道,这发要辟成丝,也算得一绝技,只是无关乎绣!提到辟发,蕙兰不禁畏缩起来,住了嘴。
希昭并未觉察蕙兰的迟疑,继续说道:绝技是绝技,然而究竟是单一的用物,除去线描,难作别用,这也是物性所限。蕙兰小声道:可是,这发绣确有我蕙兰的心在。希昭注意地看蕙兰一眼,忽觉着一股剜心般的痛楚,缓和了口吻道:我很知道,我们这不是在说绣艺吗?这物性多少是狭隘了,只拘泥于物本。蕙兰问:哪样物不是拘在物本里,否则,何为此物。又何为彼物?希昭说:物有大小之别,小物只一生一,二生二;大物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可等量齐观。蕙兰又问:比方说呢?希昭说:天,地,人,这三件本是造化,无从论起,凡议论都是犯上,单就说些常见常用的东西——萤火虫,只一夜生息,亮过即灭;蜜蜂,生长之后,采蜜酿蜜,蜜可食,又可制蜂蜡照明;再有一年生的草本,仅一岁枯荣,回进土里;而常年的果木,先生叶,后开花,又结果。飨食人间;还有石,可炼铁,铁可制锅釜,铸剑,铸鼎,铸钟,可祭天地!物性就好比物之德,有大德,亦有小德,甚至无德;咱们闺中的针黹,本是小物小德,但却是有渊源的,渊源是在嫘祖。与黄帝齐辈分——听到嫘祖两个字,蕙兰心头怦然一动,神情就有些异样,希昭不免看她一眼,蕙兰定了定,听婶婶说话:因是源远流长,所以就能自成一体,自给自足,可称完德,无所而不至。希昭停下话头,对了蕙兰,无尽地体贴与同情,缓缓说道:发绣确是有你心在,可只在肤表,距深处还远得很!
蕙兰点头。希昭说: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蕙兰笑道:昕婶婶说来,都无法正眼看这发绣了!希昭也笑道:不过是借题发挥,信口开河,凡绣成的,便已立于不败之地,算得上功德圆满!还是要说,辟发是天下绝技,难为想得到,又做得成。蕙兰心情已复平静,坦言道:辟发是戥子所为。希昭略想一想,不禁笑道:就是那个小丫头?粗粗拉拉的。蕙兰说:看上去是个粗人,可一双手格外的巧。希昭说:那就是天赐了。蕙兰又说:这些人就像路边田间那类没有姓名的稗草,婶婶方才说的。浑然不自知,但其实,也有她们的心事。希昭收了笑,认真听起来,蕙兰便一径说下去:婶婶你看那些野花,无论多么小或者贱,不过半日,便又化进地里作了泥。可也有薄如蝉翼的瓣,纤长细致的蕊,顶着一丁点儿的蜜,供蜂们去采集,那就是它们的心事吧!这些心事或都是粗鄙的,免不了爹死娘嫁人,或者缺衣少食一类的苦楚,可也是心事一桩,到底是女儿家。未出阁的,干干净净,就能将那些苦楚打磨成女儿心!再给婶婶看一件东西。蕙兰说罢返身走下院子,进自己屋里,将希昭一个人留在厅堂。
院里的树影一动不动,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半个时辰最多,却像过了一世,翻山越岭,都望不见来路似的。正出神,树影中走来了蕙兰,手里捧一卷绫子,当希昭面前展开。米白绫面靛蓝丝绣,《昼锦堂记》四个字题额,底下有二三行绣成,其余还是炭笔所描字迹。那绣成的题和字,点顿撇捺,折转断续,犹如行云流水,既有笔墨意趣,亦是绢秀格调。蕙兰说:婶婶知道她们怎么说?怎么说?希昭问。她们只当这是草叶花瓣,丝练缨络,或是灯影烛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出神入化!希昭端详一时绣字,说:你说“她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除戥子外还有别人?蕙兰知道今天是挨不过了,既已开头,只有和盘托出:还有一个妹妹。
蕙兰将乖女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希昭不作答,只是默着。蕙兰道:我自己都没学好。怎敢收徒,只是她们真心想学,又实在可怜,一生无所托寄,倘有一技在身,或可自食其力,糊个口吧!希昭凄然一笑:天香园绣竟要用于“糊口”!蕙兰说:若大伯祖母与婶婶不答应,万不许落天香园款!希昭又是凄然一笑:我是不在意的——蕙兰道:可大伯祖母她——你大伯祖母多少糊涂了,希昭说,你知道,昨日里她老人家叫我什么?叫我“闵女儿”。“闵女儿”就是闵姨娘。蕙兰说:那是因为婶婶和闵姨太是天香园绣中最好的。希昭说:落不落款又算得上什么,天香园其实早已凋敝,空留个绣名!蕙兰说:要我看,天香园绣很对得住天香园,那草木楼阁说朽就朽,绣品可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所以,那绣艺千万不能让它灭绝了。希昭看蕙兰一眼,说:早听说你开门授徒,却不知道于天香园绣是损是补!蕙兰苦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申府都会兴师问罪,果然,婶婶来了!希昭说:并不是问罪来的。蕙兰固执道:就是问罪来!蕙兰我胆大包天,取天香园绣名做妆奁已属出格,又要传于坊问,毁天香园清誉!希昭说:是够大胆的,但事已做下,问罪如何,不问罪又如何?我只好奇,收了些什么样的学生。有无造诣!
蕙兰说:虽是背了天香园私自收徒,却也不逾矩,拜了嫘祖!说到嫘祖,两人相视一眼,会心而笑。蕙兰再接着说:就按童子开蒙的式子,略改了改,变写字读书为绣活,亦是借用七月七乞巧会的沿习,所收这两名,又均是铁定心不嫁人,不出阁,一是免去滥传之虞,二也是不至过于受生计之累,最终蹈入沽鬻衣食,弃道背义!希昭不觉点头:你这丫头倒是正经设帐了!蕙兰正色道:可不敢有半点疏忽,这是桩大事情!希昭说:明知道大事情,还先斩后奏!蕙兰一屈膝,跪下了。希昭说:起来,起来,最见不得这个!蕙兰很害臊,起来了,却手足无措,只低头站着。希昭说:别看你又下跪又低头,其实心里有诸般的不服气!蕙兰说:不敢!还说不敢?蕙兰就说:敢!希昭拍一下案子:把你的爪子剁了!婶侄二人又戏谑起来。闹一阵,希昭叹一口气道:大伯母已老了,我也半老,你呢,终也有老去的一日,再是舍不得的东西,握也握不住,随波逐流罢了!蕙兰听见此话倒上来脾气了:再怎么随波逐流,武陵绣史还是武陵绣史,怎么也抹不去的!希昭苦笑道:这武陵绣史又像是我,又像是与我无关,如今,没有一幅绣画留在手里的,都天南海北,不知在了什么地方!蕙兰说:无论天涯海角,总是在人世间!希昭又说:还是散出去干净,这天香园早晚夷为平地,申府又能有多久,哪里会有千年不散的筵席!
两人静一静,蕙兰道:有一句话,说又不敢,不说又可惜,再想,豁出去说了吧,至多——希昭问:至多怎样?蕙兰说:婶婶骂我!希昭讥诮道:跪都跪过了,还怕骂吗?蕙兰说:婶婶去看一眼如何?不等希昭说是或不是,蕙兰紧接着又说:也不能全怪我冒昧,是婶婶自己送上门来的,岂能放过呢!希昭又笑又气:怎么叫作“送上门来”?到侄女儿家坐一时,喝一盅茶,难道逾矩了?蕙兰听出“逾矩”这两个字的来历,分明是借用方才说拜嫘祖的话,无论怎么冷嘲热讽,反正今天婶婶是脱不出身了。蕙兰也抱定一不做二不休,极力地怂恿,将那两个说得花一般的。由不得希昭不动心。将手里的茶盅放下,一起身说:看就看,长点见识,不定是天上哪一个星宿!蕙兰上前一步挡住:要说星宿,婶婶才是,我是得了惠顾。那两个却是草根里最苦的一味,竭力强挣着,或可吐一点芬芳,求婶婶宽待!希昭定定地看蕙兰一眼,抬手轻轻将她拨开,出厅堂,下台阶,向东屋走去。
日头偏西,院子被切成两半,一半光,另一半也是光,却是从影里透出,罩着一张网似的,不是模糊,而是宁和。推开门,门里的人一起抬头往这边看。希昭不由一惊,那露在面罩上边的一双眼睛,还有戥子,平日里从不注意,如今才发现她亦有一双杏眼。从亮地里进到屋内,陡地一暗中,那四只眼睛显得极清明,还有一种肃然。因为猝不及防,又因为敬畏,这两个都忘记起身,只是望着希昭,传说中的武陵绣史。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那些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下来,身子动了动,要起来行礼,被希昭止住。走到花绷前低头看绣活,不料先看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