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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世到家了,不顾车马劳顿,直接进了莲庵,重重青布幔子,掩了一具棺椁。想起母亲一贯的宠爱,将自己当个宝,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要拿来夸嘴。虽然没有做过让母亲打嘴的事,也是心心意意要争体面,母子可说是心连心,可最后没能守在跟前,让老母亲合眼,反是添了牵挂,究竟不能算作完孝。心里十分的愧疚,泪流满面。旁人一径地拉和劝,说老太太没等他回家再走实在是因为疼儿子,不想拖延了,借晚辈的寿数。要是一味的伤心,哭坏了身子反辜负老人的意愿。明世听了更加伤感,越发啼哭不止,引得柯海镇海一行人也跟着哭成一片。
择日子大殓过后,七七也过了,申儒世申明世兄弟俩方才能够安宁地说话。先是议论京师里的事,明世压低声告诉,当朝皇帝只顾炼丹成仙,那些年大事小事都由首辅严嵩说了算,后来皇上对他的心渐渐淡下去,终而至于免职,可严党里还有人呢!内阁里的人都不是吃素的,向来与严首辅犯顶,何况那伙武将:曾铣将领、总督张经、兵部员外郎杨继盛,都吃了大亏,或斩或杀,可是各自也有人!严嵩是从礼部出来的,于是都以为他们礼部是严的人,真是百口莫辩。这一年来,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简直苦不堪言。而且北京地方水土粗砺,景色荒凉,内心常是抑郁的,这回一接到报丧,立刻递上回籍丁忧的急请。儒世告诫说:朝中事故万不可与外人道,有人要问,说些花絮敷衍则可,江南这地方,向来超脱,可张士诚起兵割据,本朝方一开元,太祖就不信赖,必夹着尾巴做人。明世道:要说花絮真没什么可说的,做官是百业中最无味的一种,官中又数京官无味,地方上做官还有些风土可以见闻,那京师与蒙古人地方只隔一道长城,实已到边塞了!想想少时苦读,一心求功名,不曾想功名是用来做如此无滋无味的事,可不无聊得很。听到这里,儒世就不能苟同了:读书倒不全为仕途,自有一番人生的乐趣。明世嬉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儒世正色说:这种话正是对不读书人说的,不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世上草草木木,风风云云皆有情义呢!明世同意了:不读书人即便张眼望万物亦不过山是山,水是水,读过书了,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儒世点头:这才是书里乾坤!于是兄弟俩又说了一阵读书。
从读书说到寄居于安亭的震川先生,年已五十多,屡试屡败,又屡败屡试,不仅意志坚韧,读书不辍,还开讲堂授学,又写许多文章。有一篇《秦国公石记》,写的是有一回在陆家浜上,看见岸边坟地蒿草中,藏有一块石头,竟是秦国公的学宫石。秦国公为本乡人,南宋淳熙十一年进士第一人,也有个园子,后来颓圮,园中太湖石流散四处,垒鸡窝垫茅坑,惟有这块学宫石,埋在草丛间,风餐露宿,一点没染污秽,终有一日,为震川先生识得,就写了这篇“石记”,显然是抒发心志。由震川先生起头,历数苏松世家名门,明世便问徐家女儿,如今是自家的儿媳,人品与文品。儒世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就说起上年开春时节,在园子里开市买卖的情形。明世听得入神,又追问些细节,很向往的样子。但当儒世说到新媳妇开的是药铺,老太太又果真号了脉,开下一方,说和听的不禁共同想到:可不像是个兆头?神情都黯然下来。静默着,多日以来,儒世的一桩心事便浮起了。这桩事他早在思量着,一直等候契机才好说出口,如今老太太殁了,兄弟回来,正叙家常,确是说的时候了,却仍然难以肩齿,似有许多阻碍。但儒世也知道,必说不可了,此一时过去就是彼一时,又不知要等候怎样的天时地利。明世看见哥哥面上有踌躇的神情,就问有什么事情为难?儒世不由一阵脸红,回答并没有。明世信了,又扯出另一件话题,就是扩建宅子。镇海住了楠木楼,他就打算向西延伸数丈,造一院一阁,用作起居和读书。儒世一听这话,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得说出存在心里许久的心事,就是分家。
5 丁忧
儒世早已在方浜南,肇嘉浜北,四牌楼路段,梅家巷里觅了一片废园。业主姓陆,祖上在洪武年中进士,做过官,后人与儒世交好,将废园的一角辟出赠予。儒世与明世谈妥,将宅子东侧他那一半折价让出,老太太原先居中的那几进里,他该得的一份也作了价,万竹村他不要了,白送给兄弟。一来新宅子离万竹村路远;二来是,看见陆家的废园不由心生感慨,想当年也是兴旺繁荣,上海知名的胜景,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兄弟的天香园正在兴头上,热火烹油,他身处于一头一尾的中间,得以纵观全局。这年儒世五十一岁,已是人生的迟暮,就想过安静的日子。所以,和兄弟分家,除去忌惮兄弟一家的挥霍张扬,考虑到实际的财政,还是出于心境。侧一处宅基是从废园的西北角切下,已进入密集的民居,山墙相连,门庭并立。儒世又刻意建造朴素,一色黑瓦粉墙,浅浅的庭院,依墙栽几竿竹,应合 “万竹村”的境界,再无别的花木。真有些“隐于市”的意思了。
上海地方,多是居着赋闲的官宦人家,或悬车,或隐退,或丁内外忧。说起来也奇怪,此地士风兴盛,感染之下,学子们纷纷应试,前仆后继,一旦中试做官,兴兴头地去了,不过三五年,又悻悻然而归,就算完成了功业,余下的便是游冶玩乐,久而久之,酿成一股南朝风气。也有几个志向大的,涉入宦海太深,便一去不回。总体来说,上海的士子,都不太适于做官。燕飞草长的江南,特别助于闲情逸致。稻熟麦香,丰饶的气象让人感受人生的饱足。即便是儒世那样的秋暮季节,低沉是低沉了些,但也另有一番自省的况味。这一番自省,因是在人世的江南,所以不至于陷入虚枉,而是于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无时不有现世的乐趣生出,填补着玄思冥想的空无。
梅家巷里申儒世的宅子兴土木了,朝廷也恩准申明世丁忧,就开始筹划如何翻修扩建。经几番推倒重来,最终定在东侧与西侧相对处,再造一座楠木楼,让柯海一家住,明世自己占了原先老太太居所的位置,向南拓进开阔,筑三重院。这三重院,不是直统统地一重套一重,而是独立又贯通,之间相连以回廊,九曲十八折,最终九九归一,合抱成套院。明世去一趟京师,还是有所心得,北方庭院轩敞朗阔,使他领略了质朴的格调,再说,年纪长上去,趣味多少有变化,不像年轻时一味喜爱新奇古怪,到底要蕴藏深些,气派却也宏大许多。所以,院子都宽大正直,只是在回廊上依然保留着旖旎的南地情致。
对新宅院,全家都很向往,只有小桃,在枕边倾吐了不满,因为没有阿奎的院子。明世笑道:阿奎才有几岁?等他娶新娘子,再盖一座楠木楼!小桃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心中无法释然,但她小心眼里也知道,申明世哄她就这么个来回,没有太长的耐心。他们不是少年夫妻,就像柯海那一对,怄气和调笑,尽可作小儿女的把戏。她这个姨娘,是仓猝之间娶进房,申明世并谈不上有多么喜欢和宠爱。倘若任性太过,连那么一点愉悦所得的温存也要丧失了。好在,小桃有两个定心丸,一是生了儿子阿奎,二是明世显然不想再纳。因此,小桃有时候就也要闹一闹,耍一点小性子,其间的进退转折小桃自有调度。虽然农户出身,没受过什么教养,可在她的境遇,凡眼里看见,耳里听见,都要从小心里过一遍,渐渐地,便有了分寸。
申儒世的新宅在立夏后破土,年底竣工落成,年后正准备搬迁入住,大东门外忽然吃紧,有倭寇骚扰,企图闯入城来。自上海筑城墙,倭寇几次来犯都碰壁而回,已安静了十年整。这时候又来,其实不过是些流寇,小打小闹而已,但也搅得人心惶惶。儒世的新宅离大东门近,东北城墙的三座楼台:万军台、制胜台、镇武台上,海防道加紧瞭望,箭台上增了兵,城下则层层防守,气氛肃然,街市萧条许多。儒世搬家的事便搁置下来。到了隔年春上,流寇聚集有数百人,从浦东攻过来。这边等候多时,此时一鼓作气,沿海直追到崇明,全部歼灭。班师回朝的一日,三座楼台挂了绣球,商贾自行集资,从万军台向南,沿三牌楼街,搭了彩棚,各家店铺挑起灯笼,夜市至午时。过年都没有这样热闹红火。数日之后,儒世一家便迁到新居。儒世迁走,择个日子,明世就动工了。
这时候,镇海的媳妇也生了,是个小子,取名昉,阖家都很欢喜。新媳妇出身殷实,开门红生了儿子,都有些捧着。本来住着楠木楼,就占居高临下之势,再加这多般长处,其实是高处不胜寒了。镇海的媳妇,不像柯海的媳妇活泼聪明,镇海的生性也略嫌枯索,夫妻相处没有兄嫂他们生动有趣,而是有几分闷。镇海娶媳妇,过日子和心绪都与之前无大异,依然是读书。身边的这个人,总是静悄着。当然也体察到女性的暖意,但并不足以吸引他改变什么。有时夜半醒来,忽想到自己已是个有家室的人,可这不是顶自然的,于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有儿子了,他明显觉得父母对他的器重加甚,超过了哥哥,他反是感到不安。住楠木楼也叫他不安。幸好,哥哥的楠木楼正在拔起。一日,他看见媳妇将阿昉颈上的金锁取下——那是外婆家给的,取下金的,换上银的,心头就有一动。再端详,媳妇头上身上,并无一点贵重华丽的饰物,衣裙也是素朴的青布,便知道原来这个人也有着同样的顾忌,这才是同心同德。
柯海倒不在意这些,还很喜欢逗侄儿玩,小绸就没那么豁达了。每每柯海去楠木楼上,其实并不都为了看侄子,有时也是和镇海说话。还没喝一碗茶,小绸就着人来叫了。一般都是随叫随回,但柯海也有犯性子的时候,越叫越不回。等终于不叫了,悻悻然起身往回去,房门却插上了。柯海一赌气,去了母亲的房里,照样有暖被窝,是用脚炉暖的,还有特意为儿子做的宵夜:卤鸡爪、糟鱼、滚烫的酒和粥。一觉睡到天明,再走回自家院子,这一回,连院门都闩上了。柯海真生气了,返身便走,没走回母亲房里,而是到朋友家去了。男人家少不了三朋四友的,尤其是柯海这样胸襟开阔、性情随和的,几乎是五湖四海了。许多朋友是娶亲之后断了来往,如今正好续上了。热烈的夫妻往往最容易生罅隙,因为太过率性。小绸一个人躺在绸被窝里,帐幔上的丝绣还是新鲜的颜色,枕上人已经不回房了,眼泪流个不停。追根溯源,事情都是由镇海的媳妇引起。比较自己的娘家,说是世家,其实不过是个叫头,基业早已单薄得很,吃喝用度都紧凑了,其中颇有些辛酸。这一些,好的时候全说给他听,连乳名都被套了去,连锅端的,就没法让他看得起了。此时,许多甜言蜜语却不期而至,涌起在耳畔,想恨他也不能了。于是,小绸断定,镇海媳妇是最可恶的人,再也不想理她了。等过一日,柯海趁她不备,溜进房里,千磕头万作揖,将她哄好,可是,对镇海媳妇的仇却解不开了。
小绸对自己气恨,镇海媳妇隐约觉得出。她是个口讷的人,平日与这家的媳妇女儿没有闲话交道,心里一清二楚。她看上去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