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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说话,脸却渐渐红上来,眼睛里似乎汪着泪,亮晶晶的。小绸心下不安,强又笑道:有什么事快说,大伯奶好替你作主!蕙兰的眼泪到底屏住在眼眶里,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我向大伯奶要一件东西!小绸一惊,惊的是这丫头真大胆,敢向她要东西,又不知她要的是什么,给得出给不出?嘴上说:尽管要,只要大伯奶有,准定给你!蕙兰说:大伯奶准定有,却不定舍得给我。小绸不觉有些恼,想这丫头人小鬼大,这么会纠缠,沉下脸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舍得不舍得?蕙兰的眼泪全收回去了,脸上呈出一丝笑意,一歪头:说了啊?小绸被挑逗得气急败坏,伸手点在蕙兰额头上:我告诉你,要说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舍得不舍得都不给了!蕙兰这才说出口来:我要天香园绣!小绸松下一口气:当你要什么宝贝!阁里去挑,要多少尽管拿。蕙兰摇头说:我要的是天香园绣的名号。小绸只觉得心里一沉,竟说不出话来。蕙兰再说:凡我申蕙兰绣下的活计,就可落款“天香园绣”。小绸回过神来,说:你出了这个阁,就不是申蕙兰,是张家的人了!蕙兰说:我不管,“天香园绣”这四个字,就算是我的陪嫁!提到“陪嫁”两个字,小绸不作声了,谁让娘家对不起她呢?可是,小绸又想:这丫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憨傻,不知存着什么心!
30 张陛
张家所在新路巷,是三牌楼的背街上,顶着巷底的一处院落。似乎是从原先排好的台基上硬挤出来,正着挤不下,只得侧过来。新路巷的院子本是南北排列,东西向,这么一侧,倒侧成了坐南朝北。平时进出是从巷内的北门,南门临街,闭得多,敞得少,偶尔推开,远远可看见九间楼的后墙。在这一片闹市中,显得十分静穆。张家的院子多少是偏狭的,好在人口简素。倘从北门进去,先是一方天井,一眼水井,年头不小了,井壁上布了苔藓。天井两侧各是灶房和仆佣的屋子。走过天井,便是正厅,北墙上横一块匾,书几个大字:永思堂,匾下案上供一尊弥陀,一炉香,案两侧各置几具桌椅。厅堂东西厢房为老爷夫人居室与书斋。厅堂前是院子,院子两边各有连通的两间侧屋。东侧是哥哥张陞一家三口,西侧是弟弟张陛。
蕙兰自小在大宅子里,人多事多,申家又格外地有一番热闹,天天过年似的。来到张家,耳根子刷地静下来,每日所见不过有数的几个人。一日三餐节用得很,于是,家务便也是节用的。长年在家只两个仆佣,一个女人,做张夫人贴身活计,也照管老少爷们几个的起居,名字很奇怪,叫李大,仿佛是北地人的叫法。一个男厨子,兼顾采买、洒扫、种植花木,都叫他范小,可见出是年少时就来到家中,一路做下来的。张陛的媳妇年前生下孩子,又添了个奶母,这样,李大就免去张陞房里的杂役,多出的时间则放在张陛一处。张夫人特地叮嘱李大多照应新来的媳妇,过惯呼奴唤婢的日子,初来乍到,自然会有种种不方便。李大和范小都没有婚娶,大约这也是久留张家的缘故。
李大年纪在三十来岁,人长得很素净,宽平的额头,终年戴一条蓝布遮眉勒,除此,再无任何头饰。不裹脚,衣袖窄窄地系起,腰带扎紧了,做事走路都很利落。初与蕙兰见面时,双方都很拘谨,在李大是对名门闺秀的敬畏,蕙兰则因极少见自家以外的人。一旦说话,双方又都释然。李大看蕙兰不过是个小闺女,来到陌生地方,手足无措,颇有些可怜,即便是可怜却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再说蕙兰看李大呢?神情虽呆板,倒并无瑟缩,看顾她的一瞥中,还流露出慈和。再相处几日,李大越发见出,这一个金枝玉叶其实不怎么挑剔,固然出于蕙兰自己的性情,但也还是因为大家子里的人事终究是复杂的,所以孩子们也多有约束检点,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了下来,态度也自如许多。蕙兰就发现,李大原来是个挺风趣的人。张陛去点卯,穿一袭玉色镶蓝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严凛然,越发衬得那小廪生豆芽般的细嫩。李大就说是“苍蝇套豆壳”,蕙兰看了也觉得很像,笑个不停。于是,李大就知道,蕙兰是个活泼的小闺女。
范小则是个害羞的人,因没娶妻,就特别不能见女眷。蕙兰来了多日,都没见过他。只在天蒙蒙亮时,听到他的扫帚划过院里的青砖地,轻轻的“刷拉”一声,“刷拉”一声,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腼腆,却偏要寻他玩笑,院子里撞见时,就要说:让太太作主,咱俩一起过日子!只听得范小拖起扫帚就跑,李大还不放过,跺脚佯装追他。范小这年是十九岁。
仆佣们是这般有趣,主子呢,当然是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种新鲜别致。老爷看起来是惧内的,终日听不到响动。难得出来院子里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欢,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颔首才敢。就这样,家中大小事都由夫人作主。许是因袭这样的家风。长子张陞也是听他媳妇的。他媳妇,蕙兰称大嫂的,娘家在吴淞江老闸桥码头开米行。近年来天灾频频,饥荒年里米贵,囤积居奇,买卖翻了几番,家资迅速丰厚起来。但因出身低微,世辈没有出过读书人,所以并不嫌张陛清贫,反而敬慕家世渊源,几方说合,就做成了这门亲。张家这边,多少有些艳羡亲家殷实,究竟也还是觉得鄙俗了。因此,同是惧内,张夫人却另有一番认为,觉得媳妇仗着娘家有钱而轻慢张陛。虽不至于形同市井人家撺掇怂恿,但对儿子的失望却难掩其表。事实上,张陞对媳妇畏让完全可能别有原委。那媳妇长得十分妩媚,穿着打扮明艳,在读书人家眼里难免俗丽了,可在夫妻之道,兴许却有无限的意兴。不论怎样,就因为此,张陛的婚事。张夫人要亲力亲为。起先,蕙兰心中也起着戒备,总是远着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里,走在张陞那半边,猝然间,门推开,大嫂双手端一盆水,兜头泼过来。两人都吓一跳,惊叫一声,泼水人来不及缩回去,结果饶了一人一个半盆。两个水淋淋的人面对面站着,正窘得不行,大嫂却哈哈大笑起来,蕙兰不由也笑了。当晚,李大就送来一条新裙子,说大嫂赔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红的绫子,蟹绿缎的滚条。蕙兰从来没穿过这样大开大合的颜色,又怕大嫂不高兴,只得穿了,自己觉得像个乡下人。
比起张家的女人,爷们的性子就比较闷了。父子三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坯,一律不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张陞尤甚,问什么也未见得答什么,难怪夫人要生气。满院子都是他媳妇的声音,或喜或嗔,就是不听张陞出一口大气。这倒还好些,更让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讷的张陞在媳妇跟前竟有些活泼,并不是有什么言语,而在于神情,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夫人说:张陞,看什么呢?张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头人一个。所以,张家的爷们其实是受了女人们的压抑,才变得沉闷。张陛是宠爱的小儿子,可夫人的宠爱是有威仪的,那就是加倍的严苛。小孩子又有争宠心,就越发地卖乖,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得母亲的夸奖。言行举止,读书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功夫。结果,张陞是呆,张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幸好骨架子在那里,不至于太显孱弱。脸盘子是长方型,眉眼开阔,颇为端正。就是下眼睑常有一片青晕,像是有虚症。夫人中意蕙兰多一半是为她的生相,如何的丰润,而且喜庆,有了这样的媳妇,丈夫定会健硕起来。所以很费周折说上这门亲,虽有高攀的嫌疑,也不顾了。况且,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张陛少年奋发,前途未可限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就无所谓攀不攀的了。
自己选中的儿媳妇,夫人自然是偏袒的,新房里的物件摆设都是亲手归置。张陛的房是坐西向东,再有一扇南窗。东窗外原有一棵柳树,因柳树最易生毛辣子,便让范小放倒,另栽一棵木槿,一棵桂花。张陞的媳妇难免生妒,抱怨西窗下的蔷薇花爱生虫,也要换树,让张陞和夫人说,张陞不敢,她自作主吩咐范小掘了,再种一排美人蕉,夫人只作看不见。张陞的媳妇出了气,任夫人怎么给弟媳妇房里添东西,也没什么了。夫人待蕙兰好,蕙兰却还是怕夫人,因为张陛怕夫人。张陛称夫人不是“妈”,而是“母亲”,显得很庄严,蕙兰就也称“母亲”。张陛从府学回来,先要上母亲房里回报,有时说话说很久,蕙兰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去夫人房里,又怕别人以为自己是想见张陛,左右为难。吃过晚饭,夫人说:张陛,回屋里早点歇了。张陛就早早吹了灯,两人并排摸黑躺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母亲让“早点歇了”。张陛对蕙兰很客套,大约也是夫人教的,相敬如宾主。可总是生分了,不像张陛,再怎么没精神,与媳妇相处,自有一番热情。蕙兰不免觉着无趣,好在有李大,还有大嫂。大嫂固然是俚俗的,让人有些不自在,但那一股豁辣,也带来生气,使这院子变得活跃了。所以,蕙兰就与大嫂结交起来。
有一日,蕙兰正与大嫂在院子里说笑,一起逗弄婴儿。张陛点卯回来,向母亲告了安,兀自进屋。不一时,李大就来叫蕙兰,原来是张陛要与她说话。蕙兰很惊讶,张陛向来少言,不知这一回有什么要紧事。张陛坐在案前,眼睛看着案上的书,蕙兰站在身后,等了半刻,那看书人方才说道:妯娌间和睦即罢,不必太过热切!蕙兰听出是对她和大嫂相处不满意,却不知所以然。半晌,回了一句:母亲说话了吗?张陛说:是我与你说话,赖母亲什么事?蕙兰说:凡你的话,都是母亲的话!张陛虽未回头,声音明显不悦了:就算是母亲的话,有何不好,难道你对母亲不满?蕙兰委屈道:谁对你母亲不满了?张陛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蕙兰:为什么要说“你母亲”,我母亲难道不是你母亲?蕙兰一时辩不清,心里急,竟落下泪来:谁说不是了?泪眼婆娑中,看见张陛的脸,满是惊讶,不明白蕙兰怎么就哭了!所以又局促起来,手足无措。蕙兰见他慌乱,不觉又笑起来,张陛就更不安了。两人这么对望着,是成亲以来头一回。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把要说的话倒忘了。
自家人是这样,往来的交道又是怎样?也是简明的。不像申府上那样,召四方宾客,笙歌夜宴。却有两名常客,几乎日日上门,与老爷一杯清茶,半日聊天,临到饭时便起身告辞。主家虚留几句,送至门口,分手离去,下一日又来。也有老爷出门的时候,同样,到饭时自会回来。两名常客,其实也是街坊,一是陈老爷,一是乔老爷。陈老爷也是北方人,外家邵氏精通太素脉,永乐年郑和下西洋随行共三次,朝廷赐了封地与爵号。陈老爷虽不行医,却也学了些脉理,从脉理而论山河帝业,一落座总是滔滔不绝。乔老爷正相反,只听不说。乔老爷和京营兵把总乔一琦乔公子是本家,应为乔公子父亲乔懋敬同辈人,其实已出五服,形貌也相去甚远。乔公子一族均魁伟俊朗,而乔老爷却是短小瘦弱。但写了一笔好字,香光居士都赞过,称是“妍秀出入苏米之间”。两位客人身世背景都是旁出的渊源,风范亦是正统中略带独行,与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