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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二婶让一幅绣画,替我换嫁妆。希昭横她一眼:自己挣去吧!蕙兰腆着脸说:二婶何时替我备好嫁妆,我何时出阁!说罢,不容希昭回嘴,赶紧跑下阁去。
逗嘴玩笑,自可排遣郁闷愁烦,却也于事无补。时间如流水,一日一日过去,嫁妆的事依然不见眉目,家中人似乎都忘了,提也不提,事实上是一筹莫展。
做父母的,怎么会不将女儿的婚事上心,只是阿防素来与大伯母不亲,又是内敛的性子,就开不出口。小绸自然也要替蕙兰着想,终究是镇海媳妇的儿女子孙,但因与柯海负气,凡事都要他来请求商量。柯海不是没有心,只是有心无力,不晓得对小绸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这些人各自在心里疼蕙兰,就是不通气。再则,申家的人在一处,从来是商量如何花银子,如何缺银子的事,彼此都觉得窘,就更难开口了。这么又拖了一年,眼看着到了第三年上,几乎是迫在眉睫,再也拖不下去了。最终,还是小绸起头,让阿潜带话给大伯,让卖几亩田地。小绸与柯海传话,向来不是商量,而是下令,因为晓得阿潜与大伯有些父子亲,自然会宛转款曲。阿潜带回来的话却令人沮丧得很,原来柯海早就在卖地,为的是家中几项人情往来:阿昉阿潜泰康桥的外公外婆,也就是采萍的公婆,先后过世,相隔不过三日,俗称“刀切豆腐两边倒”;希昭的祖父也在这一年作古;阿奎媳妇添子;采萍、颉之、颃之也添子添女。这些红白事在别家也许能轻易打发,但在申家,却非得兴师动众不可。一来是面子,二来也是习惯,不知该如何节制。徐光启中进士,其实与他们家干系并不大,可依照旧例,还是要在园子里摆宴席庆贺,自然就要再将园子整饬一遍,南北东西采办食材。凡事一旦出手,必轰轰烈烈。然而,这一回卖地却卖得不那么容易了,事实上,至今没有出手,不得已,在好几处赊着银子。所以,再要卖地,结果还是,赊账。小绸让阿潜再带过话去,赊账就赊账!柯海回过来的话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就直接用地作陪嫁?小绸就被噎住了。
成顷的地作陪嫁固然算得上慷慨,但嫁妆中的田地,往往是折成银子。尤其像张家这样的小户,靠生员的月米度日,纵然有几亩薄地,不过由人代耕,吃些零碎租子。猝然间,大块田地归于名下,凭空到哪里寻人管佃户,收租米,还要付税付捐,岂不是陪送了一个大累赘,让人觉得不诚心。就算田地作一份嫁妆,那还有别项妆奁呢。衣服、首饰、家什用具,哪一项能免?张家是贫寒些,可惟其如此更不能敷衍,申家又不是势利眼。总之,还是要卖地。
方才说了,富户们都手紧,顾不得买地。有新发起的,心思又多在商贾,海河路通,市肆兴隆,而田地多半是要靠天吃饭。这时候,小绸也出手了,自己的娘家,多年不通声息,如今走动起来;泰康桥那边,是两重亲家,自然更要往来;还有苏州胥口闵姨娘家,做了一世织工,大约也要置办些产业——因是亲戚,不能开门见山就谈卖田,总要嘘寒问暖,打点人情,预先又花销了交际费用。此时此刻,阖家上下一条心地卖地,倒把蕙兰的婚事搁放在一边,时间又过去小半年。这一日,小绸向希昭打听,她杭城里的娘家亲戚里头,有没有想买地的,希昭不由冷笑道:大娘真是病急乱投医,明知道沈家为市井百姓,哪里攀得上置地置产的主,这不是嘲笑我吗?小绸在这个侄媳妇跟前,本来就有些顾忌,不留意说错话,竟瑟缩起来,嗫嚅道:也不过是瞎问问,有当无的,不是火都上眉毛了吗?希昭自觉着言语太犀利,也不好意思,缓和下口气,说:要不再推迟一年半载?小绸叹气道:还有什么借口呢?丧期三年满了,人家小子二十一,我家姑娘十九,总不能还是年纪小,人家就算有耐心了。希昭说不出话来,婆媳俩默不作声坐着,希昭说:这幅《竹林七贤图》快收尾了,再加紧些,找个买主,拿去换银子!小绸不由也笑一声:难为希昭有这个心,可是怎么说呢?好比阮郎家的那堆方子,闲置多少年,正遇咱们家老爷奇思异想,要寻一段天外木头;又正巧阮郎别的都不稀罕,偏只器重武陵绣史的绣画,是彼此识货,又是投缘,还是知音,高山流水的——话说到此,希昭已经明白。这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如若不是有层层隔阂,本应是最处得来。这一时,虽没说话,但心领神会。静了一会儿,希昭安慰道:大娘也不必太焦愁了,俗话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小绸说:可是,究竟直在哪个桥头呢?希昭噗嗤笑道:再遇一个知音,买了咱们天香园的绣画!小绸也笑了:希昭这样的鬼精,空手套得白狼,白饶了一副好嫁妆!希昭嘴也不让:大娘是瞧不上沈希昭的嫁妆,就说不要!小绸说: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小绸正色道:无论遇不遇知音,总之,咱们卖地的卖地,绣画的绣画,老天不负有心人,就能把这船头直过来!希昭也正色道:照大娘的意思,蕙兰与张家那小子要是有缘,就能成事!两人说过这一番,彼此都松快些,分手各做各的去了。
张家这头,早在等着迎娶。三年中,每逢年节总要上门,送各色礼。统不过是些茶果糕饼,布匹针线,但都是张夫人亲来。平日里,张老爷也常有书信问候,心意十分诚笃。申家越发难以为情,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头丽年尚可说几句儿女婚事,日子越近越不敢提,最后索性不谈。张家人不免着急起来,不得已,回头再求冰人杨知县。杨知县一听情形,就已猜得个七八分。皇上一味敛银子,江南豪户全是大有大的难处,别人都在收缩,惟有申家张扬。杨知县早看出申家硬撑场面,近几年又出了那么些事,囊中必然空虚。其实,张家自己单薄,并不在意亲家的聘礼长短厚菲,但这话万不可对申家去说,说了等于是激将,申家人不仅爱面子,还人来疯。要知道有这一说,必当数倍数十倍地置办,反落了更大的难处。杨知县思忖几日,有了主意,立时备船备轿,动身往上海,专去见申明世。
自从申夫人过世,入殓了那具好棺木,申明世就再不提棺材的事。柯海每每提议再觅一方好木头,申明世便举《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藏天下于天下”的意思,说,只需择一张好席子,卷一卷,深埋地下,就哪来的回哪去了!柯海以为父亲伤心,神情却不像,极安宁,甚至于含几分欣悦,且像是悟道,出世外,就也不敢多问。但见申明世身体日益健旺,精神矍铄,越过越年轻似的,棺材的事便不再提了。这天,杨知县忽然造访,原本备了一套悼丧的言辞,然而,不料想申明世神态怡然,就只淡淡说几句,再互问了近况,杨知县就道明来意了。
杨知县的来意是数年前他做的大媒,该择定吉日了。因是他牵的线,所以必要过问不可。那姑娘极小的时候见过,就十分喜欢,倘没有记错,外婆家是上海名宦彭家。申明世点头说正是,彭老爷过世,地方上集资,专造了“爱日亭”,铭记和缅怀。杨知县叹道,名门闺秀,金枝玉叶,原有一个想头,如今看来分明是妄念!申明世追问什么想头,如何又成妄念?杨知县笑着摇头道:本想向申老爷要来做干孙女儿,吃喜酒可坐上座,受新人们叩拜,现在一听说家世渊源,可不敢提了!申明世说:这有什么不敢的?那是丫头子的福分,明明是抬举了她!杨知县只是摆手说“不敢!”申明世非说“敢!”两人争执半时,最后,少的听长的,杨知县只得服从,遂又调侃道:富贵人家的小儿女,多有认穷干亲的,为了好养活,本人就是如此的干亲一个!申明世笑道:随怎样说,从此摆脱不了干系,那丫头就算赖上身了!说笑一番,又转回正事,杨知县道:这一来,真就要问一声,小女什么日子出阁?申明世一边遣人去唤柯海,一边叹道:这丫头的亲祖父母,一个早夭,一个出世,凡事都是由大伯祖、大伯奶作主,可恨这大伯祖大伯奶做了几十年的冤家,什么话都不好商量;自己的父母又都无能,父亲是个果子,母亲呢,大户人家的女儿,娇宠得很,难免不晓世事,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像她的婶婶——就是那个绣画的?杨知县问。你也听说了?申明世颇感意外。杨知县说:谁不知道 “天香园绣”?谁又不知道“武陵绣史”,宋元书画皆成绣品,天下一绝!要说,还是同乡,钱塘杭城里的娘家。申明世谦词道:其实不过是些女儿家的针线,照理不该出闺阁的,露拙了不说,还坏规矩,偏巧新埠风气轻薄,就喜欢淫巧的玩物,一来二去倒收不回了!杨知县就不同意了:织造本就是天工开物一种,绣艺且精上加精,锦上添锦,天香园又是出神入化,老太爷千万莫贬低了,伤自家人志气事小,违拗天意罪过就大了!正说话,柯海就到了。
听说蕙兰的大媒上门,就知道是谈嫁娶,柯海不由心中叫苦。但终也知道躲是躲不过的,迟早都有这一日,所以,反倒安下心来,神情很笃定。拜见过后,杨知县直接就说下聘的事,明言道,张家不是殷富户,聘礼恐怕单薄,奁资就也不必过奢,免得张家不自在。果不出所料,柯海的英雄气概即刻上来:申家女儿陪嫁是有定例的,先不说张家,单是自己家里,也不可厚此薄彼!蕙兰总是依她姑姑采萍的尺度,否则,张家倒要以为我们鄙薄他们了。杨知县不禁笑起来:方才你父亲已认了我这门干亲,如此说来,申府发送孙女儿也是我发送,倘嫁资豪华,世人还以为杨知县做官敛了大宗的银子;再说,年景平淡,朝廷又加兵税兵赋,万不可招摇,无事生非。柯海这才勉强答应尽量俭朴些。杨知县又非得添一笔妆奁,说当年得老太爷惠赠桃枝,插扦在南门外义田,如今一片桃荫,何以回报?说罢,就在几上放下一张银票,数字虽不大,面子却大。接着就要柯海择日子,由他报给张家,日内就来下聘。
这么着,逼上梁山似的,蕙兰的婚事紧锣密鼓地开张。杨知县的银票,加上贱卖的几顷旱地,她母亲当年的陪嫁再补上些,小绸封了一盒古墨算作一份——私下嘱咐,此墨不单为写字,更可治产后血症,她祖母生叔叔阿潜时就凭了一角墨核渡过险关,得了几年阳寿。蕙兰先是羞红脸,然后又是煞白,小绸晓得将她吓着了,赶紧说并不是每每发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罢了!蕙兰这才缓过来。东西看起来也不少了,可七零八落的,显见得是拼凑起来,到底局促了。张家已来请尺寸单,要新娘裙袄的领口、身腰、款式,好着手做嫁衣,也是他家原籍的规矩。行聘之礼紧随着过来了:簪、环、玉如意、金手钏;这边勉强回过礼去:靴、帽、袍套、鞋袜,接着就要发奁了。事已至此,不成也成。
夜里,小绸兀自坐在房里,望着壁上的灯影。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还在眼前,灯火却已经阑珊。院里的香樟树长成巨大的一株,满庭的浓荫,屋子都遮暗了。心中怅惘,不知所以,忽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人,是蕙兰!小绸倒是一怔,将出阁的闺女,怎么还四处乱逛着,就笑道:这就睡不着了?蕙兰不回嘴,神情很正经。小绸收起笑,问:有事吗?蕙兰还是不说话,脸却渐渐红上来,眼睛里似乎汪着泪,亮晶晶的。小绸心下不安,强又笑道:有什么事快说,大伯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