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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在他身上拍几下:还不起来,你娘等你吃饭了!阿奎说:你这是哄我走吧!姑娘就说:让你走有什么难,还用哄吗?阿奎问:那你说,如何让我走。姑娘半真半假地说:喊一声“狼来了”,只怕你撒腿跑都来不及!阿奎说:难道姑娘养着狼?这一句无心的话却令两个人都心里一跳,姑娘还笑着:就养着你这匹白眼狼,千般的好,回过身咬一口!阿奎不禁冷笑一声:我能不被人咬就上上大吉了,怎么咬得动别人?这句话又令两人一心惊,阿奎就好像开了窍似的,一吐一句谶言。姑娘收起笑,冷下脸:谁咬你了,难道是我不成?见姑娘有愠色,阿奎又怯了:我可宁愿让姑娘咬,恨不能叫姑娘吃了才好!姑娘又在阿奎身上拍一下:起来!姑娘一贯软硬兼施,将阿奎调教得十分听话,可今天却有些反常,阿奎说:就不起,能拿我怎么样?这时姑娘发现,几日不见,阿奎的性子也有改变。阿奎非但自己不起,还将姑娘的身子拉过去,扳下来。姑娘怕新梳的头乱了,赶紧叫:小心,压了你的宝贝画!阿奎这就想起唐子畏来,彻底酒醒了。
透过珠簾,看得见簾外点了纱灯,红光溶溶一团。妈妈和小厮人影晃动,忙着摆席温酒。阿奎想:这席上不知有没有自己一份?平素里,他有银子总是大家化,如今,他手头紧了,却不定能用上别人的银子。可是他的窘迫,不就是他们害的吗?那卖画的主拿假货蒙他;边上的人作势起哄;蔡公子与他标着劲,一气把价喊上去;还有,姑娘——正想得心寒,外面就有声音喊:蔡先生来啦!阿奎忽然浑身上下一机灵,他终于明白,前后一串,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作祟,这人就是蔡公子!莉是他的;价是他抬的;放贷的人也是他!姑娘看不见灯影里阿奎的脸,只觉得和平时不一样,安静得有点吓人,就不敢硬叫他走。那边客人又都陆续来到,姑娘有一时的慌乱,但立马镇静下来,又拍阿奎一下,说道:叫你起来不起来,罚你酒不要赖我!起身吹灭灯,一打帘子出去了。阿奎听出来姑娘给他下台阶,一时还下不来,又赖一会,悻悻然起来,整整衣服出得屋子。一张八仙桌已坐了三面,空出下首一面,委委屈屈地坐下,彼此拱拱手,算打了招呼。阿奎眼睛并不向蔡公子看,却觉得他在窃笑。
喝几轮酒,姑娘弹拨着唱了一曲挂枝儿: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唱毕后,有人问:哪个是姑娘的姻缘哥呢?姑娘不说,只是笑,阿奎也觉得是在笑自己。接着曲儿的末一句“耐着心儿守”,就有人问,怎么守?另有人答:我知道!于是就说了一个“守”的故事。说道是孤夜难眠时分,撒一把银钱,落个满地,月光照着,银钱儿闪闪发光,蹲下身,一个一个拾起来。拾齐了,数一数,却差一个,钻床挪柜地遍搜不得,上半夜就这么过去。三更敲响,忽然灵机一动,将床下一排鞋,挨个儿翻转过来磕磕,果不其然,一只绣花鞋里磕出了那一枚,止不住叫一声:我的心肝肉啊!众人们都笑起来,除了阿奎,低着头喝闷酒。再有人也要说一个“守”的故事,这故事来自陶宗义“说郛”,说一个丈夫出征,妻子手书一封,只四句诗:“垂杨传语山丹,你到江南艰难;你那里讨个南婆,我这里嫁个契丹。”这一回笑得比那一回更凶,阿奎则更气塞。姑娘是什么眼色?早看出不对劲,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阿奎,分明是来搅局。她心里气急,面上却不能露,用眼睛嘱妈妈加倍照顾。妈妈特为他剥了一壳蟹腿,巴巴送到跟前。这时蔡公子又要姑娘唱曲,并且点的是那一曲“自矢”。姑娘心中不由暗叫苦,哪一曲不能唱,偏要唱这一曲?也知道蔡公子是存心,但今日是蔡公子设宴做东,只能依着唱起来:“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地下的狗。”阿奎听在耳里,句句都是骂自己。推开蟹肉与酒盅,离席走了。妈妈追着送到门外,手里捧着那遗下的画匣子,交给他。阿奎抄过厕匣,一个主意定下了。
阿防早早就睡下了,正在黑甜中,忽听楼下砰砰地敲门,一房人都惊起了。守夜的女人开了楠木楼底的门,见是阿奎,叫了声“叔叔”。阿奎不答应,径直上了楼。阿昉只来得及披上件布衫子,迎出来。客堂里方才掌上灯,影幢幢里,立着脸色青白的阿奎,阿防只觉得在做鬼梦。坐下来,喝了些茶,双方略微定了神,阿施刚要开口问叔叔出了什么事,却见叔叔将怀里一件东西抽出,朝地上一掼,是一具画匣。白昼的情景浮上眼前,阿防明白了一半。原本心里是怪叔叔莽撞,不懂偏要装懂,交的又是些不上道的朋党,近乎是送上门去挨宰。但经这几日在赵同学那里见识,学得不少东西,都是平时闻所未闻。尤其是赵伙计这个人,简直可说是草莽中的英雄。阿昉面前似乎洞开了一个天地,其间另有道行。所以,叔叔这一失手就称不上是愚笨,换了他,大约也是同样的遭际。此时,看见叔叔如此气不过,不由劝道: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一场,就知道这一潭水深得很,不是凡人可以涉足,以后再不沾就是了。其实呢,阿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奎的气何止是买了赝品,花冤枉银子,背一身债,更是在姑娘跟前失风。
阿奎不答侄儿的话,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告官!阿昉一惊,说万不可!阿奎说:有何不可?每岁出多少税银喂养县府衙门,让判个是非黑白,不是该当的!阿昉说:东西是你自个儿愿意买下的,并不是刀架脖子不得已而为,一旦告官,等于昭示天下,人人皆知叔叔没有眼力,还歪缠,告不赢不说,还失颜面! 阿奎硬着脖子说:行诈不失颜面,受欺的反倒没脸,这算什么道理?阿昉又劝:他行他的诈,不上他那个套不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谨慎!阿奎急扯着脸说:是不是朗朗乾坤?就容他们蝇营狗苟,还有没有天理啦!阿唠也急了:叔叔交道的并不是正人君子,本就是天理之外,再要纠缠,只能越来越下道!阿奎青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指着阿畴说:叔叔吃了亏,侄儿倒替别人说话,我也看清楚了,这一家从上到下都嫌我,等着看我笑话,不会有一个人帮我,不与你说了!说罢,起身拾起画匣,登登下楼去了。
阿昉被他这么一闹,瞌睡全没了,怔怔坐着,心怦怦地跳,就觉得要出大事。再想是什么大事,却又想不出来,可并未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忧虑,因难以预料。阿昉想去告诉给大伯,方要起身,听到更声,一数,竟已三更,就不好去吵大伯。说不定,真不是什么事,大伯会怪自己虚张声势。再说,这么晚了,阿奎也无法作为,说不定已在睡梦头里,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么一想,阿昉的睡意也上来了,于是便进屋上床,续接起先前的觉。睁开眼睛,天色大明,夜里的事恍惚得很,如同做的一个梦。等他穿衣起床,那情景渐渐清晰,却并不那么严重了。但阿昉还是去了大伯的院子,大伯正在待客,是从苏州来的,闵姨娘家的亲戚。阿昉不好说什么,退回来,再去找叔叔阿奎,没找着,人已经出去了。宅子里很清静,隐约可见灶房里的炊烟,携了一股柴草的气味,虽清淡,却布了满院。阿昉四处走走,就回楼上看书了。
阿奎抱着画匣,乘一辆轿车,走在路上。第一程到宫观,下轿先拜城隍神秦裕伯,再进岳庙拜岳将军。前者是保一方平安,后者为天下第一忠臣,视奸如仇,定会主持公道。再继续南去,过如意桥,向东到魁阁绕一绕,是为得魁星们文章援助,告官的那一纸诉状是极要紧的。然后一径去北边武庙,拜关云长。如此四面八方,文功武治拜了一遍,方才掉转车头,向县署而去。
昨晚撞阿昉楼上去,本是请侄儿帮了写诉状,话还没说到这一节,阿昉已有一百个不同意。阿奎一气之下走出,在床上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个写状子的人。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不能到那些朋党中找人,宁可求不相干的外人,花点银子也不碍的。阿奎在世面上混,多少得些旁门左道的见识,晓得有一种代书的行业,专是为那些考试落第的士子们谋求衣食。替人写家书,节庆时的颂辞,送礼的表赋,欠债还钱的要约,亦包括有写诉状。临近县署,阿奎便下轿车,徒步走过署前街。街两边多是纸笔铺,进去一看,纸笔都是一般,铺里却多有一名身着布袍,乌巾朱履的学生,就晓得名为纸铺,实为代书。阿奎进出了几家,挑选一名相貌顺眼的,案前坐下了。
那学生年纪大约三十多,近四十,脸型消瘦,眉目却还清秀,神色且十分安静。阿奎直接了当问,写不写诉状,学生并不回答是与否,反问诉什么? 阿奎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那学生好一阵沉吟不语。阿奎催促快写,学生却低头赔了个礼,说道:收藏书画,本是世上头等雅事,一旦涉讼,便俗了,两下里都扫兴,我劝客人稍安勿躁,以和为贵。阿奎冷笑一声:听你说话,与我侄儿无异!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因阿奎语气粗鲁,很像是占人便宜。那学生并不计较,做这一行,必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态度依然和煦,继续劝慰:客人当时决然买下这画,一定极有中意之处,是和不是唐子畏所亲笔,其实无关紧要——听到这里,阿奎不由怒起:照你的意思,吃亏上当反倒是赚便宜了?只这几句话的来回,那学生已大致知道客人的生性品行,属一种不可理喻的人,更不敢接手交易。阿奎骂了几句,无奈人家坚执不受,只得悻悻然退出。换了一家,有一老一少二人,听了事情原委,都笑起来。阿奎困惑,但见是两个人,不敢像方才跋扈唐突。两人笑过后,方才告诉,古董业内自有行规,买真买假都得认,本来就是考眼力的,好比上试场,中就中了,不中就不中。所以,那买了假的,势必称是真的,一是为顾及脸面,二是等时机好再出手。因此,世上笔墨,可说一半真一半假。话里明摆是耻笑的意思,阿奎逃也似地退出来,神色已委顿许多。街上来回走几遭,重新振作了,进到第三家。这一回,阿奎是以先声夺人的架式,上来就说是申家的,然后说银子不计,只要状子写得有理,打赢官司还另有赏。听到是申家的人,已经吓退三分,再听说有银子,更是胆寒。官司赢了好说,输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在县署脚跟下吃代书的饭,怕的就是这号人。
连碰三家钉子,阿奎越发气急,横下一条心,非达目的不可。日头已近中午,阿奎一头油汗,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撞撞,到底叫他撞开了一扇。一介书生沦落到这里,大凡是万不得已,急等着米下锅,顾头顾不得尾,做一笔是一笔,阿奎又肯出银子。所以,阿奎究竟还是写得状子,而且措辞极狠,第二日卯时便递进了衙署。回到家一个字不漏,因已经领教了阿昉的驳词,以为家中人都是怕事的,惟有他申奎海有胆略。他自觉得是非清楚,既告了官就没有判不明白的道理。从此,心中石头落地,高枕无忧,就等着官里有人来报他胜诉。只不过一旦起讼,友朋间就撕破了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