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正好一同去耍,每回天香园里摆席,都有出奇制胜,可说是惊艳!吴先生心中一跳,想自己来晚了!又听张太爷接着说道:申家有兄弟二人,申儒世和申明世,儒世天性素朴,就住梅家巷里隔三两院的一处宅子,深居简出,与寻常人家无异;明世却是相反,崇尚繁华富丽,宅子巍峨堂皇,天香园就是他的;申明世正房里也有两个儿子,恰好是反一反,大的人世,二的出世,直出到做和尚,当然,申家里的人都是锦衣玉食般养大,纵然做和尚也是在自家庙里,雕梁画楼,玉佛琉璃灯;然而再反一反,俗世中的那个,娶一房妻纳两房妾,年届四十方才得一子,那世外人则早早生了两个儿子,也算作还孽债吧!娶亲的是那个长子,名叫阿昉;小的叫阿潜,尚未听说提亲。吴先生这才安下心来,问道:这兄弟俩是否再反一反呢?张太爷笑说:还看不出,据人说两兄弟都极聪慧,品貌出众,不像出家的爹爹,却像他们的大伯;丧母时,大的五岁,略懂事,小的不满三岁,众人都怜惜他,不免溺爱,尤其是大伯母,因与他母亲交好,既是当故人的遗物,又当自己的儿子,钟爱无比,养成个女孩儿般的娇惯,倒也不跋扈,只是过于精致了,都说不知哪里有更精致的女孩儿能配他。
吴先生说:这也是他的福气!张太爷说:准知道呢?常言道,小时有福大时苦。吴先生又说:听起来,这叫潜的孩子小时倒也不尽是福,也有苦,那么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张太爷道:这话也是,或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吴先生说:其实是他母亲为他积的德,不是与大伯母好吗?这好就全还在他身上,算得上荫庇。张太爷点头称是,忽想起道:他母亲娘家是泰康桥计姓,侄儿子娶的正是大伯母的女儿,是亲上作亲!吴先生问:这计家又是什么样的门户呢?好人家!张太爷说,殷实、敦厚、直正,论起来,我们与他们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故,不外是姑婆叔公,舅表姨表,或是多年前,上辈人在一处做官经商共事交道,要细叙也叙不清;同在一城,大约都能勾连得着,如同是一张大网。吴先生“哦”了一声。
下一日,张太爷携吴先生去逛,龙华寺、水仙宫、大王庙、闸桥……这些寺庙宫观加起来抵不上灵隐寺一个大推宝殿,其实无味得很。地貌呢,没有山,这是一个大缺憾,水倒是有,横一条竖一条,都是泥沙河塘,哪里有西子湖的明秀清灵!但就正因为此,吴先生才觉得不凡,一股野气,四下里皆是,蓬蓬勃勃,无可限量。似乎天地初开,一团混沌远没有散干净,万事万物尚在将起未起之间。别的不说,单看河埠码头的桅林,简直密不透风,走近去,立到帆底下,仰头望去,那桅杆直入青天,篷帆的浆水味,江水的腥气,海的盐咸,扑面而来。水手下锚的铁链子铛铛地撞着河岸的条石,还有纤歌,悍拔得很,像地声般,阵阵传来……凡此种种,如箭在弦上,伺机待发,不知要发生什么样的大事情!吴先生是没大出门的,但从来不以为眼界窄,在杭城这地方,有南宋的底子,虽是偏安,也是个大朝代,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足矣!但来到上海,吴先生忽觉着,那南宋的遗韵变得飘渺不实,越来越轻和弱,早已是衰微了。
再一日的晚上,吴先生随张太爷去了申家的天香园。奇光异色自不必说,吴先生的眼睛就在波光灯影中寻那个叫“潜”的孩子。隔了两桌,有七八个女眷围坐,间或来一个少年,穿一身翠蓝底织金缕的袍衫,系一条绛红绫子腰带,戴一顶六瓣窄沿圆帽,帽上没有镶玉,而是缀一窄圈鹿皮。只见他走到一位妇人跟前,很奇怪地,在妇人膝上坐一时,旁人多不见怪,只当常态。起身离去时,吴先生看见了他的脸,左颊上显出一个笑靥。吴先生不由要额手称庆,正是此人,千真万确,希昭的笑靥是在右颊,可不是天配!
17 蕙兰
隔年的秋冬之际,阿昉的媳妇生了头胎,是个女儿。临盆时,园子里忽开了几株兰花,此兰花名“冬兰”。那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方廉告老还乡,说要路经上海,城里商议在天香园宴请,因是冬日,园中花事萧条,申明世遣人遍城搜集冬兰,栽于各处。后来方大人顾及海瑞刚上任南直隶巡抚,正在杀豪门富户的威风,不想添麻烦,于是绕道而行。那冬兰原不是本地籍的物种,极难养,被撂在园子里,无人理它,一次花都未开过,人们已经全部将它忘记。不料想,就在墨厂边一丛箭竹内,开了出来。开始还以为是秋兰,但秋兰已经开过,草兰又未到花时,看叶子近似建兰,却短小些,况且那几种兰都不是这样的香气,近处嗅不见什么,远远的,四下里全是。正猜着,鸭四想起来了,因是他带了人各家各户去问寻,又是他一株株栽下。甚而至于记得,那冬兰惟有大老爷在西南做官时亲眼见过,听了形容方才去搜来。又自告去大老爷处跑一趟问明白,回答说果然是,还特特告诉,这冬兰花期虽短,但其香却悠长,开之前就已暗吐芬芳,至凋谢仍可萦回,所以也叫“四季兰”。这样一说,方才想起,久已有清新之气浮动,还以为是柯海的墨所至。如今看来,花事早就萌动。因此,就将阿防的新生女取名蕙兰。
阿昉的婚房就在东楠木楼上。自母亲去世,父亲出家住到莲庵,阿昉与阿潜被大伯母带去她的院内,这楠木楼便空置着。没有人气顶,房子颓圮下来,墙角结着蛛网,有老鼠做窝,遮窗的幔子脆了,一碰即碎成片。被吩咐去取阿唠阿潜衣物的人,脊背上冒着冷汗,赶紧提了箱笼包裹,三步并两步地下楼,方才吁出一口气。渐渐地,连这稀少的人迹都没了,越发的荒芜下来。夜间,楼阁黑幢幢地兀自矗在东边,更声一作,檐下扑剌刺飞起一阵野鸽子。人们心里都发怵,不止是觉阴惨,还是伤心,本来热哄哄的一房人家,如今作鸟兽散。这其间,阿奎定亲结亲,小桃向老爷提,让阿奎在东楠木楼迎娶。在桃姨娘心里,总是对楠木楼不甘,因最早是她住过的,就觉得最后也该归她。阿奎自己倒并不对楠木楼有什么兴趣,还替它自编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吓唬下人,无非是风声鹤唳而已,没什么别致的创见。申明世早看出这庶子德才平庸,不出大格就好,并不指望有何造就。在外人眼里,亦常常忽略有这么个人,比方,张太爷与吴先生说申家的短长,就只说申明世有两个儿子,柯海与镇海,这第三子奎海,提都没提。所以,阿奎的媳妇就只是普通市井人家,品貌也很一般,只求秉性老实。他生母自然不高兴,就想在婚事操办上扳回一些脸面。可申明世自从镇海出家,便逐渐消沉下来,随后虽有柯海生阿施,又嫁采萍这两桩喜事,却也不能回到先前的心境。何况,年过半百,步入人生的暮年,心情总归是灰暗的,就提不大起劲。最终,阿奎的喜宴还是只在宅子里摆,至于东楠木楼,申明世说:还有阿昉和阿潜呢。意思是怎么也轮不到阿奎的。阿奎的新房就做在宅子里另一处偏院,位置与他长嫂小绸的套院相对,也并没有亏待他到哪里去,小桃纵然一百个不满意,也无话可说了。
小绸带了人替阿昉收拾楠木楼,推开门,满目苍凉。可在小绸,却是红光溶溶中,笑盈盈的人脸,却又转瞬即逝,眼前是几线光里,飞卷的尘埃。小绸走上前抬起手,将床架上的幔子一扯,扑落落堆在地上。再将窗幔一扯,又是一堆。房里陡然敞亮起来,尘埃则扩充到整个屋子,翻卷得更速。小绸索性推开窗户,木插销脱落,歪在一边。刹那间,一阵目眩,眼睛都睁不开。慢慢睁开了,定睛看去,青天白日,极淡的云丝,镇海媳妇的笑脸就在那云丝间,很远,很远,直至消失。楠木楼里的东西全扔了出去,镇海的旧书早叫蠹虫咬噬得体无全肤,几成齑粉,镇海媳妇的旧物亦多在丧事中烧了。倒还有些阿唠阿潜小时的衣帽鞋袜,那么丁点大的,都不相信是这两人穿过用过,这才知道,有多少岁月时间流淌过去。此时,小绸禁不住流下泪来,但不尽是酸楚,还有几分欢喜。阿昉就要娶媳妇了,阿潜呢,当然也快了。
阿昉这孩子,没怎么让人操心,自个儿长大似的。他母亲怀他弟弟阿潜时,他不满周岁,尚未断乳,不能喂他,就从浦东三林塘雇了一个乳母继续哺乳。他母亲说起来是生阿潜种下的病根,其实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一向单薄。所以,那乳母的奶水倒要比她丰盈而又醇厚,阿昉就是那时候身子长结实的。小孩子有奶便是娘,自然与她亲近起来,等断了乳,母亲一是病,二是被阿潜拴住,他依然跟了乳母。那乳母呢,本是生了个丫头,才满月就过来替阿昉哺乳,丫头刚会走路时,掉到沟里溺死了。三林塘那地方,水道纵横,出门就是河,丫头的死多少与无人照管有关。做母亲的极伤心,当了东家不敢怎么着,只能晚上,在自己屋里啼泣。阿昉跟她睡,看她哭,就用小手替她抹泪。乳母将阿昉搂在怀里,好像是搂着丫头,一样柔软的小身子,却是要比丫头金贵千百倍。后来,母亲去世了,阿昉与阿潜由大伯母照管。大伯母对阿潜更上心,一是阿潜年幼;二是生阿潜时,大伯母救了母亲的命,从此就觉得阿潜也是她生的。因此,阿昉还是由乳母带,兼顾着替大伯母做些杂活。父亲出家的第二年,农历七月十四,浦东起大风,三林塘一带,房屋刮倒无数,百年的大树连根拔起。海潮骤涨,突破堤坝十数处,农田悉数被淹。乳母一家投奔过来,男人在园子里植树种草,一个十六岁的大儿子在宅里打杂,阿昉去塾里读书,就由他跟着。就此,这一家都在申府上讨衣食。阿昉已经不需要专人服侍,可还是绕在乳母身前身后,上学前下学后都要看见一眼,叫一声:阿妈,走了!阿妈,回来了!
阿昉与阿奎隔一个辈分,却只差四岁。但阿奎开蒙晚,人了塾学又不长进,背不下书,字写得像蟹爬。等一年后阿昉开蒙,阿奎还在读《三字经》。所以叔侄俩是读一般书。有了阿唠在身边,阿奎不得不放尊重些,别人呢,也不好再一味地排挤,倒安静下来,读了些书进去。但到底禀赋不够,阿昉读到《诗品》了,他才开始“千家诗”。至此,他也在塾中混了有二年半,结交几个朋友,塾学就成消遣的地方。阿昉年纪虽然小,但头脑极聪明,已看得懂些世事。他看出那几个所谓朋友,不过是贪馋叔叔的钱和东西,常是揣掇着上街逛。叔叔又好称英雄,一激二激,就将钱花出去了,或者请酒,或者请饭。到七八月,天香园桃树结果,每日都让阿妈的儿子背一筐去,哪里吃得了!就掷来玩,落到地上烂成泥和水。阿昉又看出这些朋友其实是看不起叔叔的,连叔叔的东西也看不起,所以才会这般糟践。下一日,他就不让阿妈的儿子,他称福哥的背桃子去塾学。叔叔对了福哥说:听我的还是听他的?过年满二十,正经娶了媳妇的福哥,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满脸为难。那小的神色十分坚定,回说:听有理的!阿奎哼一声:岂有此理!在前边走了,福哥趁势放下背筐,晓得是大的怕小的。
就这样,小的还得护着大的。那些不正经的人和心思,在阿昉跟前都有些畏缩,不止因为他正气,还因为他明白。所以就避着他,趁他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