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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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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恢复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搁在书院见面,
如若自个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
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在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
提说黑娃,我还当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
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人。”朱先
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
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
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
里看一回总可以吗?”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
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凉下来默然
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
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救他。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
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县城里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
街。妻子给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
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他的眼睛先被蒙住,
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
谈一笔生意。你先给手里囤的货开了价吧!你心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
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
那人继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
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
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
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窑里有七八口人,
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
你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
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
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
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个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可能的表态方式,
扑通一声跪倒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安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
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
脱;再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动持黑娃。俩
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芒儿说:“见不着
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给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
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
了门,黑暗里瞅不准面孔。那人说:“我给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
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的亲笔信,
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
嗤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文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
“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
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
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
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
”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
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
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
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
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
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
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
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入静的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
后,又差点儿被什么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
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
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
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
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
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
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间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
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
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
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
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脱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
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
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
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
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
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
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
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
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
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
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
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
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都有酥软的感
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栗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
菜花蛇的美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
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
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
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
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
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
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
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
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
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来了。
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
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
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
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
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引导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
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
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
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
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
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
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
—”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
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
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
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相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
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
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
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
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
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
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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