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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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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两个家庭带来的灾难不堪回味。鹿三当时给孝文说:“你去抢舍饭”,不是指给
他一条生命,而是出于一种鄙夷一种嘲笑。

鹿三整个后晌都是从土壕里拉运黄土,干旱的天气使黄土从地表一直干到土壕
根底,不需晾晒直接倒进土房储藏起来。天黑以后,饱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语地坐在
饭桌上吃了晚饭,和嘉轩没有说话只招呼一声“你慢吃我走咧”就走出院子。进了
他的马号,给唯一剩下的红马添了一槽草料,就背抄着手回家去了。

鹿三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女人在夏屋炕上听到脚步声,问“你回来了,等等。
我给你开门。”鹿三立在院子里说:“你甭开门我不进去了。”女人就再没吭声。
鹿三推开储藏杂物家具的隔扎着墙的厦屋,摸到了梭镖光骨的把柄,就着朦胧的月
光,在门坎上垫住梭镖,用斧头褪下镖尖头儿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引来女人的问询:
“黑麻咕咚的你砸啥哩?”鹿三说:“你睡你的觉喀!”

鹿三回到马号,从铡墩旁把磨石抱进来,支在土炕和槽帮之间的空脚地上,反
身关死了马号的木门,用瓢舀上清水,支在脚地的一个洼坑上,然后坐在木马架上,
蘸着清水磨起梭镖钢刀子来。久置不用的梭镖刃子锈迹斑驳,在磨石的槽面上褪下
红溜溜的铁锈,嚓嚓嚓嚓的磨擦声中,钢刃在油灯光亮里显现出亮幽幽的冷光来,
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头试试锋刃,还有点钝,就去给红马再拌下一槽草料添上,坐下
来继续磨着,脑子里十分沉静十分专注十单分一。他第四次炸起左手拇指试锋刃时,
就感到了钢刃上的那种理想的效果,如同往常铡草前磨铡刀刃和割麦子前磨镰刀片
子一样的感觉,然后用一块烂布擦了擦钢刃上的水,压到被子底下,点燃一锅旱烟,
坐在炕边上,一只脚踏在炕下的脚地上,另一只脚踩在炕边上,左手钩着弓起的膝
盖,右手捉着尺把长的烟袋杆儿,雕像一般坐着,他等待鸡叫等待夜静以免撞见熟
人,就像往昔里要走远路起鸡啼一样沉静。他的沉默不是脑子简单,主要归于他对
自己的生活信条坚信崇拜。他连着磕掉两锅黑色的烟灰又装进了涸未儿。悠悠飘浮
的烟雾里,猛然想起那年“交农”的情景,在三官庙的场院里,他面对群龙无首嘈
嘈纷乱的场面就跳了起来:“我算一个!”他领着众人进副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
进监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
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公鸡的啼声沉闪滞涩,鸡脖子里似乎塞着干稻草。鹿三磕掉烟灰,把烟袋插进
腰间的蓝色带子下,用烂布裹着的锃亮的梭镖钢刃也在辊在腰后,吹灭油灯,走出
马号,合上门板,就出了圈场的木栅栏大门,再回身把双扇栅栏门闭合,扣上链扣,
背起双手,走进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经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背着手走过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树木稀少了光线亮晰一些了,
踏上窑院的平场,止不住一阵心跳。自从黑娃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撵出家门
住进这孔窑洞以后,鹿三从来也没有光顾这个龌龊的窑院,宁可多绕两三里路也要
避开窑门前头的慢坡道儿。他略一稳步压抑住胸膀里的搏动,走到窑门前,铁链儿
吊垂着,门是从里头插死的,人肯定在窑里无疑。在他抬手敲叩门板时,刚刚稳沉
的心又嗵嗵嗵嗵跳起来他稍有迟疑就拍击响了木板门;这一拍击之后,心反而沉稳
不跳了。“谁呀?”窑洞里传出小娥粘涩的声音。鹿三继续拍击门板,不开口“唉
呀你个挨刀子的这几天逛哪达去咧?”小娥的嗓门顺畅了也就嗔声嗔气起来,她猜
估是孝文来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开门来咧!”鹿三头皮上呼喇呼喇直蹿
火,咬着牙屏声闭息待立在门的一侧。咣当一声门闩滑动的声音,鹿三一把推开独
扇子木门板。小娥被门板猛烈地碰憧一下,怨声嗔气地骂:“挨刀子的你求疯了咧?
开门鼓恁大劲!”鹿三闪身踏进窑门,顺手推上门板,呵斥说:“悄着!闭上你的
臭嘴再甭吭声。”“哦哟妈也!”小娥吓缩成一团,双臂抱住胸膀上的奶子,顺着
炕墙就势蹲下去,用上身遮往光裸着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说:“你来做啥嘛?鹿
三瞧着缩在炕墙根下的一团白肉,喝令说:“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话说。”

小娥从坑墙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
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着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
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
头来,双手撑往炕边,惊异而又凄腕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
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的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地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
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两束光亮渐
渐细弱以至消失。她扑倒在炕边上,那只跷起的左腿落下来吊垂到炕边下,一只胳
膊压在身下,另一只胳膊抓扑到前头。鹿三这时才拨出梭镖钢刃,封堵着血咕嘟嘟
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他从地上捡起那块烂布,重新
裹缠住梭镖钢刃,走出门来,拉上门板,锁上那把条笼形的铁锁,出了窑院,下了
慢坡,走进屋墙和树木遮蔽着星光的村巷,公鸡刚刚啼鸣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最淫荡的一个女人以这样的结局终结了一生,直至她
的肉体在窑洞里腐烂散发出臭气,白孝武领着白鹿两姓的族人挖崖放上封死了窑洞,
除了诅骂就是唾骂,整个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这个女人好话,
鹿三完成了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忧郁是回到马号以后就开始了的,他
把梭镖钢刃连同裹缠着浸满鲜血的烂布原样未动塞进火坑底的炕洞里,用厚厚的柴
灰掩埋起来,防备某一天官府前来查问,他就准备把自己和凶器一起交出去。藏好
凶器之后,鹿三从水缸里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时,看见水缸里有一双惊诧凄
怆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戳杀时回过头来的那双眼睛,奇怪的是耳际同时
响起“啊……大呀……”的声音。鹿三细看细听时。水缸里什么也没有,马号里只
有红马的鼾息声,他没有在意以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开被子躺下以后。耳朵甲又
传来小娥垂死时把他叫大的声音。只是没有重现那双眼睛。从此,那个声音说不定
什么时辰就在他耳边响起,有时他正在吃饭,有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吆车,有时正开
心地听旁人说笑谝闲话,那个“大呀”的叫声突然冒出来,使他顿时没了食欲鞭下
闪失听笑话的兴致立即散失,陷入无法排解忧郁之中……直至黑娃掐着白嘉轩的脖
子要抵命,鹿三把那窝藏在炕洞里的淤血干涸的梭镖钢刃掷到儿子脚下,心中的忧
郁才得以爽脱……

黑娃气呼呼走后,白吴氏仙草哇地一声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头:“三哥呀
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没命咧……你俩还不赶快给你干大磕头!”孝武孝义扑通一齐
跪下了。鹿三连忙把她们母子三人拉扶起来,对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嘉轩说:“这回
我把俺爷儿们的圪塔算是弄零干了……这与你无干。你们母子不要给我磕头。”说
罢,转过身子走出门去。白嘉轩没有吭声也没有挽留鹿三,对仙草说:“快弄俩下
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妇二姐儿很炔炒出四个菜来、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盘干
蘑菇一盘熏猪肉,后头两样菜都是山里娘家兄弟不久前来时带的山货,那块烟熏臀
猪肉平时暗藏在地子里,遇着母亲白赵氏的生日或是重要亲戚来家,才用刀削下细
细的一绺,算是饥馑年月里最高级的享受了。白嘉轩亲自到马号里去请鹿三。鹿三
刚刚躺下,睁着眼侧卧着吸烟,听见敲门声就去开了门。白嘉轩怕鹿三推辞不就不
说喝酒,只说有几句要紧话需得劳驾他再回到四合院里去,去了才能说。鹿三二话
不说披上衫子就走,进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见上房明厅里方桌上的碟儿盅儿就止住
步:“嘉轩你这算做啥?你太见外了我……”白嘉轩佝偻着腰扬起头说:“我给你
说的要紧话,你不想听吗?这话……必得呷着酒说。”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定,孝武动手给每人盅里斟下酒,白嘉轩佝偻着腰站起来,
刚开口叫了一声“三哥”,突然涕泪俱下,哽咽不住。鹿三惊讶地侧头瞅着不知该
说什么好。孝武孝义也默默凝坐着。仙草在一边低垂泪。白嘉轩鼓了好大劲才说出
一句话来:“三哥哇你数数我遭了多少难哇?”在座的四个人一齐低头嘘叹。孝武
孝义从来也没见过父亲难受哭泣过。仙草跟丈夫半辈子了也很难见到丈夫有一次忧
惧一次惶惑,更不要说放声痛哭了。鹿三只是见过嘉轩在老主人过世时哭过,后来
白家经历的七灾八难,白嘉轩反倒越经越硬了。白嘉轩说:“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
……”说着竟然哭得转了喉音,手里的酒从酒盅里泼洒出来。仙草待立在旁边双手
捂脸抽泣起来。孝武也难过了。孝义还体味不到更多的东西,闷头坐着。鹿三也不
由地鼻腔发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轩说:“咱们先干了这一盅!”随之说道:“我有
话要给孝武孝义说,三哥你陪着我。我想把那个钱匣匣儿的故经念给后人听……”

这是白家的一个传久不衰的故经。虽然平淡无奇却被尊为家规,由谢世的家主
儿严肃认真地传给下一辈人,尤其是即将接任的新的家主儿。那是一只只有入口没
有出口的槐木匣子,做工粗糙,不能摆饰陈列也无法让人观赏。由白嘉轩推大约六
代的祖宗里头,继任的家主儿在三年守孝期间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孝期
未满就把土地牲畜房屋踢净尽了,还把两个妹妹的聘礼挥霍光净。母亲气死了,请
不起乐人买不起棺材穿不上三件寿衣,只凑合着买了两张苇席埋了。这个恬不知羞
的败家子竟然厚着脸皮吹牛说:“白鹿村再有钱的人再大的财东,没见谁给他先人
装个双层枋吧?我给俺妈用的是双层子寿材……“村人一想也对,两张苇席裹了双
层……就回给他一句顺口溜:白家老大埋他爸,能闹多大算多大;白家老大埋他妈,
能瞎尽管瞎。这个败家子领着老婆孩子出门要饭去了,再没有回来。亲自经历这个
拨锅倒灶痛苦过程的老二,默默地去给村里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割草挑水混饭吃,
没有事做的时候就接受村人乡邻一碗粥一个馍的施舍。这个默默不语的孩子长大了,
就弄下一个木模一只石锤去打土坯了,早出夜归,和村里人几乎断了见面的机会。
他从不串门更不要说闲游浪逛,晚上就躺在那间公可容身的灶房里歇息,有人发现
过他在念书。这间灶房是被激怒的族人和近门子人出面干预的结果,败家子老大才
留下这一间灶屋没有卖掉,使他有一索立足之地。

他搜罗到一块槐木板,借来了木匠的锯子刨子和凿子,割制成一只小小的木匣
儿,上头刻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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