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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婊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癫凤似的颤抖。当她挎着
装满麦草的大笼回到自家洁净清爽的院庭,就为刚才的邪念懊悔不迭,自己是什
麽人的媳妇而小娥又是什麽样的烂女人,怎能眼红她!她相信丈夫是干大事的人,
更相信他是忙得抽不出时间回乡,将来衣锦还乡才更荣耀。可是过年兆鹏未归。
就引起了她的失望也引起了疑心,再忙也不会连过年都不回家呀。她在极度的失
望和令人恐惧的猜测中度过新年佳节,强装笑颜接待亲戚。
鹿子霖看出了儿媳的笑颜是装出来的,他走了一趟西安回到屋里就向所有人
自豪地宣布:“嘿呀!兆鹏到上海去了!”整个家庭里立即腾起欢乐的气氛。鹿
子霖故意大声问回家来的二儿子兆海:“上海的路怎么走?听说还要坐火车?”
兆海很详细地告诉父亲,先骑马出潼关,再坐船过黄河,再……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情绪顿然焕发起来,当晚又梦见和兆鹏发羊癫风
似的颤抖起来。颤抖过后,她惊奇地发现那个从她身上扬起的脸不是兆鹏而是兆
海。第二天看见兆海从她手里接饭碗时就不由脸红心跳。随后她又梦见和黑娃在
一搭颤抖,那是她清扫院庭到门外脏土时,看见黑娃于微明中扛着木模和青石夯
走过村巷……更糟的是昨夜竟然梦见和阿公鹿子霖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
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
年男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春天,白鹿镇头一所新制学校落成,是由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出面主持筹建
的。县府出资,田福贤在本仓所辖的几十个村庄摊派民工,节约了开支,把原计
划只能修建十问校舍的钱充分利用,增加到十三间,又无偿派工用黄土打起高高
的围墙。田福贤把建校中用款用工的大小账项用黄纸公布于白鹿镇第一保障所门
外的墙壁上,得到了地方乡绅和普通乡民的极大信任,尊为重要善举。为了不受
市声和附近村民的骚扰,校址选择在白鹿镇南边几个村子之间的空间地带。
青裸和大麦黄熟时节,全部校舍完全竣工,一个校长领着三四个先生迫不及
待地住进潮湿的房子,开始着手招收学生和开学的准备工作。校长是鹿子霖的儿
子鹿兆鹏。一切有脸面的头面人物和普普通通的百姓都向鹿子霖表示最虔诚的祝
贺和恭维。“鹿家出下一位校长了!”鹿子霖起初听到这个确凿消息时兴奋难抑,
痛痛快快和亲家冷先生喝了一顿。除了可以预料的令人瞩目的新学校校长的巨大
荣耀之外,他的心病也终于到了解除的时候了,兆鹏既然愿意回到白鹿原上来当
校长,那就再无任何借口不回家了,学校离家最远也不过三里路嘛!但是,兆鹏
刚一回来就把父亲潮起的欣慰之情粉碎了。
他是头天回来的,到家就向爷爷爸爸妈妈媳妇以及长工刘谋儿请安问候,显
得十分客气和亲热。他穿一身新式制服,头上留着新式头发,眉高眼大,眼睛深
邃,睫毛又黑又长,把鹿家血统的特征发挥到尽好的极致。一家人都激动得失掉
了控制,有点紧张地注视着兆鹏的举动。他像和家人一样彬彬有礼地与媳妇打了
招呼,进了厢房。熄妇完全手足无措地坐在炕边上,怯怯地瞅着做梦都在颤抖的
丈夫,却说不出话也拾不起头来。兆鹏坐了一会儿就出去到马号里问候刘谋儿去
了,在那几例呆得很长。全家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天黑。日落时,兆鹏对爷爷对爸
爸对妈妈说着同一句话:“我得回学校去,晚上开会。”爷爷爸爸妈妈也都重复
着同一句话:“你开毕会回来。”结果是没有回来。连续一月,兆鹏住在潮湿的
房子里,一直没有回来住过一夜。
这个家庭隐患再也包裹不住了,村里也由悄悄传说变成公开议论。鹿子霖觉
得没脸再从中医堂门口走过。他到学校上找过儿子不下十回,强按着想撕碎那张
校长模样的怒火劝导,劝导不下乞求,乞求不下就哭,反覆着一句话:“你哪怕
做做样子也该回去住两天,掩一掩众人的口声……”面对校长,鹿子霖再也无力
举起手来抽出第四个耳光。
这一天,中医堂的伙计把绕道儿走着的鹿子霖叫住:“叔!俺伯叫你去一下
有话说。”鹿子霖顿时头皮就麻了。冷先生仍然是那副冷面孔,声音却很平实,
开口就不拐弯:“兄弟,你甭费心了。你给兆鹏说一句,让他写一张休书,算咧。
那没啥!”鹿子霖按捺不住:“哥呀,你说哪儿的冷话!事情到这一步我也不瞒
不盖。休书的事你再不要说第二回,说一回就够兄弟受一辈子了。你放心,他兆
鹏甭说当校长,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想休了屋里人连门儿都没得!要是我今日说
的话不顶事,我拿他的休书当蒙脸纸盖。”冷先生却仍然不动声色:“兄弟,不
必。旁人觉得被休了就羞得活不成人了,我觉得没啥。咱们过去咋样往后还咋样。
”鹿子霖情绪已无法控制:“不说了好冷大哥,你甭说了。我有办法,不是没办
法。你先甭急。”
鹿子霖回家后就走进父亲鹿泰恒的单独住屋:“爸,现在这事包不住了也拖
不下去了。我到学校再寻一回兆鹏,他再不给咱们饰脸,我就准备……”他没有
说出他准备于什么。鹿泰恒能猜出他准备怎么办,很可能是揣一把剃头刀,按到
脖颈上威胁,大概再没有比这更绝更厉害的办法了。鹿泰恒说:“你准备的办法
搁到下一步再说,今晚我去叫一回,看看鹿校长赏脸不赏脸。〃 鹿子霖再三劝说,
咋也不能让老父亲出面。鹿泰恒说:“该出面就得出面,咱们祖荫出了校——长
——了!”
鹿泰恒拄着一恨拐杖,平时只有出远门才动这根磨得紫黑光调的拐杖。老汉
走进学校院子大声吆喝:“鹿校长哎——鹿校长!”兆鹏闻声走到院子,笑着说:
“爷呀,你胡喊乱喊啥哩!你怎么也叫校长?”鹿泰恒故意放大音量说:“哈呀
我的天爷爷你是校长嘛!爷是平头百姓庄稼汉嘛!是官都得尊嘛!”鹿兆鹏窘红
着脸扶住爷爷往自己房于走。鹿泰恒继续说:“你那衙门公馆,我这号平头百姓
敢进吗?”儿个教师站在台阶上直笑。兆鹏红着脸拽着爷爷走进了房子:“爷呀
你有话就说呀!甭……”鹿泰恒说:“能想到的活,你爸早都给你说了,不顶放
个屁嘛!既是不顶屁用,我就免了不放屁了。我说不下你……我就求你——”说
着,鹿泰恒从直背椅上就溜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砖地上了。兆鹏大惊失色赶忙
拽爷爷:“爷呀快起来,有话你尽管说,我不敢不听爷的话。”鹿泰恒说:“我
求你跟我回去,再没二话。”兆鹏说:“你起来坐下慢慢说。”鹿泰恒老汉跪着
不动:“你愿意跟我回去我就起来。你不答应不吐核儿的话,我就跪到院子中间
去。”鹿兆鹏悲哀地叹一口气:“爷呀你起来。我跟你回去。”
鹿泰恒拄着拐杖走出了学校。鹿兆鹏跟着走。进入白鹿镇,鹿泰恒突然吆喝
起来:“行人回避!肃静!鹿校长鹿大人鹿兆鹏驾到——”鹿兆鹏不知所措地奔
前两步抓住爷爷的手杖:“爷呀你让我明日怎么见人?”鹿泰恒说:“你当了官
了,爷爷给你呜锣开道呀!鹿校长过来了!鹿校长过来了!”鹿兆鹏不知怎么糊
里糊涂跟着爷爷走过白鹿镇又走进白鹿村的村巷。走进自家门楼,鹿泰恒仍然大
声吆喝:“咱们的校长回来咧!子霖哇!我把你当官的儿子求拜回来了,欢迎啊!
”鹿子霖和女人走到院子里,新媳妇也走出厢房来。兆鹏尴尬不堪地站在众人面
前。鹿泰恒站在院庭中间,猛然转回身抡起拐杖,只一下就把鹿兆鹏打得跌翻在
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鹿泰恒这才用他素有的冷峻口气说:“真个还由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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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
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
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
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
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
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
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
走出去,其他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
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叉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
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
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
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
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
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
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
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
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
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
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
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
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
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
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
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
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
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
“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
“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
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
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