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
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
的始租是谁。频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後来的人或许是原有
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
传说经久不衰。泛滥的滋水河把村庄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
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洪水发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
从红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缠到腰际,遮住男女最隐秘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
淤泥里的铁锹钣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宽大的神轴和椽
子檩条,一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琮,村庄的历史便形成断裂。
传说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倾泻下来,房屋焚为
灰烬;人和牛马猪羊犬全被烧焦,无法搭救无计逃遁自然无一幸免;祠堂里的神轴
和椽子檩条又一齐化为灰烬,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至於蝗虫成精,疫疠滋
漫,已经成为小灾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
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後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
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
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
鹿两性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据说白鹿原当时
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头村、鹿呜村、鹿卦村、
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
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胀,命令一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
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风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
白性的子孙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老族长白秉德死後,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父亲过世後的头几年力,
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
当第七房女人仙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後,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现
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
那位老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
後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
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於是就发了财,於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於是就
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後
人,撂下钣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
勺客闻名省城内外。然而自老太爷之後,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
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万万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谢世时,竟然留下这样的遗嘱:
「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荣耀租宗。中一个秀
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铣子。」鹿子霖的
老爷爷爷爷父亲和他本人都没有实现老太爷的遗愿,除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
成为让人伺候的人,尽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给子弟读书,却终究连
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老太爷的尸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
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
村学堂去启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
也十分明朗的。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学堂,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
起来去上学。兆鹏兆海的脸冻皱了,手脚冻得淌黄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
早,鹿子霖不动摇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
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
手问候。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
压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轩走进上房的屏风门就叫了一声:「叔哎!」鹿泰恒从上房
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着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
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
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优雅。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
翻修了。」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
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
里的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地一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
该翻修了。」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应该翻修祠堂;柯堂早应该翻
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出手来翻
修词堂:」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
集粮款的办法。泰怛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承办吧:我已经老
了。」白嘉轩忙解释:「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说:「你
爸在世时,啥事不都是俺俩搭手弄的?现在该看你们弟兄搭手共事了。」随之一声
唤,叫来了鹿子霖:「嘉轩说要翻修柯堂了,你们弟兄俩商量看办吧。」
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柯堂的
工程已经拉开。白嘉轩请来了第五房女人的父亲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整个工程由白
嘉轩和鹿子霖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後勤,祠堂
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
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里最乾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
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笑打浑,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
两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柯堂里敬香火
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
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
仁义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的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
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於祠
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
租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
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
原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
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
娶妻最高记录的白嘉轩原本没长什麽狗球毒钓,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
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水呢?
这年夏收之後,学堂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宗显考显妣的神
位,每个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整个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
墙壁。西边三间厦屋,作为学堂,待日後学生人数发展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
正厅裹去。东边三间厦屋居中用土垃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
官人议事的官房。
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
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
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
生站起,几乎同声间:「先生这是怎麽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
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
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
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
孙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
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
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
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于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
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於是就近
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
中,在家一边种地一边读书,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看朱先生亲
笔写的信找到徐家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做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
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
然坐在里边。鹿于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
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
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锞子。两支红蜡由
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
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有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
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後
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
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
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
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
盘着两条红绸。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