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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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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书又好,将来准有出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人说我这样的话。一段时间里,我一想到这话就浑身感到温暖。我真想去向这同学的妈妈说点什么,但我又怕见到她,我早已经不习惯向别人表达感情了。
四年级的下半学期,我因为学习成绩好,全班考第一,老师暗示我争取加入红小兵。我着实地高兴了一阵子,那感觉真像要飞上天了。可是突然出了一件事。在学校的操场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是用白粉笔写在操场的红砖墙上的。这是个了不得的事件!公安局来人鉴定,认定写反标的人肯定在我们学生中间。一下子,我感到全班的同学对我的神情全变了,全不理我了,只用眼角看我,背后总在嘀咕我。上课时我举手提问,老师也不理我。我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写反标的坏人,因为我是反动阶级的狗崽子。
可是最后调查出写反标的是五年级一个男生。他出身是苦大仇深的三代红家庭。他写了反标,然后自己再去报告。他说这样做是想当“英雄”。事情过去了,但我牢牢记住那些眼神,那些微妙的举动,那些背后嘀嘀咕咕的声音。
   我渐渐变得非常敏感,脆弱,多疑。只要同学们说什么,我就认为是针对我,立即做出强烈的反应来。
   我哪里知道一种后来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渐渐形成了。
   我考入中学后,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已经没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照理说,我的心理问题应该消除了,不,恰恰相反!这时,我的性格问题才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合群。不喜欢与人接近,防备心理特别重。同年级一个同学有个小毛病,喜欢动手动脚地与人打逗,他每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都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一挡。同学们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胆小和敏感,对,我就是这样过敏,总疑惑别人害我。特别是当我与别人说话时只要对方一走神,我就认为他故意不理我,歧视我,或者有意侮辱我。我会突然暴怒。这佯,我与同学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感到,他们在联合起来,故意拿我找乐,和我作对。尽管我和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存在政治因素了,但这种矛盾常常会触动我旧日那些伤疼。最后,我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几乎一说话就吵嘴,一吵嘴就动手。同学们暗地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死脸”。他们背着我叫这个外号,怕我听到。可是当我听到了这个纯
属侮辱性的外号时却没有发怒,而是陷入很深的痛苦。我面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差点把镜子砸了。难道我天生就是这样一张毫无生气、从无笑容的脸吗?
我试图改变自己。但是改变性格比什么都难。尤其令我头疼的事,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同龄人交往。我好像与生俱来地害怕他们。
我在大学学习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到一家公司负责项目开发工作。一次,一位中学同学来我公司办事,他惊奇地对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健谈,记得你当初整天一言不发。”
   我大约是二十六岁以后,那种敏感多疑的性格心理才渐渐退去。原因很多,比如年龄大了,社会接触多了,在单位受信任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环境变了,今天的社会已经没有政治歧视。人们不会感受到政治歧视的绝情与可怕。
 政治歧视是封建专制主义的产物。记得我看过一本杂志,上边说“古时候人民是跪着喊万岁,文革时人民是站着喊万岁”,这话说得既形象又深刻!五四时代反封建,提倡新文化;但文革把封建腐朽的文化又折腾出来了。什么忠君呵、文字狱呵、愚民政策呵、个人迷信呵、血统论呵……不都是封建社会那套吗?但封建这东西,单是上边搞是搞不成的,它需要下边配合。您不认为中国的土壤是封建主义的?尽管我也相信文革很难重演。但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文革不会重演只是因为没人肯当导演,但中国不缺乏文革演员。因为文革时所有人都上了舞台。如果都是受害者,哪来那么大的悲剧?
一天中午饭后,大家在单位办公室闲聊,当谈到当前社会人们的唯利是图时,一位同事说道:“现在真不像话,就欠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好好整治整治。”我一听立刻火了,对他大吵大叫,怒不可遏,差点没有动手。
我的同事都很奇怪,因为我平时斯文随和,很讲礼貌。为何变成一头发狂的牛?
 由此我才知道,我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经依然存在,只不过埋藏很深。这次又触到了。但这样发作一次也好,会使我今后百倍留意,克制自己,使自己真正诀别那个时代。
人的本性,其实一半以上是来自后天。

第31章  鬼剃头
1966年33岁 女T市无职业妇女
你可千万别笑——一大群恶鬼用舌头舔我的头——挺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你真好!”——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烧成一撮黑色的灰——钥匙孔形状的天上图画——他叫我年轻
我要说的是我的个人的事。但我并不是请你写下我的事情,而是记下另一个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讲这件事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笑。我曾经把这件事讲给
过几个人,他们全笑了;但他们一笑,我就打住。人家这么痛苦的事儿你还笑,叫
人家什么滋味?可是有人居然笑出泪来!把我气得肺要炸了!你能不笑是吧,好,
我讲了——
   一九六四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梦见一大群恶鬼用舌
头舔我的脑袋,那些舌头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蓝的、红的、绿的、紫的,还有的花
里胡哨,全都闪闪发光,古怪极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它们怎么舔我的脑壳,我的
头发呢?我忽然大叫一声醒过来。我身边的丈夫也被惊醒。他打开台灯,睁大眼看
我的神气就像见了鬼!他手指我的脑袋竟然说不出话来,我抬手一摸,好像摸到一
个西瓜,光溜溜,又圆又硬,成了大秃头,我的头发哪里去了?我们几乎同时发现,
我满头的黑发一根不少,全在枕头上。我们傻了!忽然想起从小就听过的一个离奇
又吓人的词儿——鬼剃头!这回叫我轮上了!
我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如果你要见过我原先的一头乌黑漂亮的秀发,保准会惊奇、羡慕、叫好!我敢
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和我比一比头发,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丈夫都
承认,他是从这头发才爱上我的。还有,我家周围的那几家理发店,我去理发他们
从来都不要钱,它们求着我去做新发型的模特儿呢!我不像一些女人,天姿不够,
只能涂脂抹粉,靠化妆品;我就凭这一头天然漂亮的头发,“走遍天下”!可是这
一来,我比那些头发最糟的女人们还要糟,我的脑袋光秃秃像个鸡蛋,怎么出门见
人?这对于一个年轻爱美的女人差不多像宣判了死刑。
我丈夫甚至比我还急。他找了无数名医给我看病。各种各样的药片都吃遍了,
各种各样的煎药味儿也闻遍了。我看过您《神鞭》中写的“老佛爷的生发散”对吧!
这些祖传秘方我都使过。但是鬼剃头的脑袋好比瓷壶一样极其顽固,硬是根毛不长。
我再看我丈夫——天天东跑西颠好比寻仙访道那样去找大夫,我就火了,朝他喊道:
   “干什么,我秃了,你就不想要我了?你是爱我的头发,还是爱我这人。你要
是爱我的头发,我就把这堆破头发给你,我走!告明白你,我不治了!”
这一来,他才和我一样地绝望了,认头了,不再努力了。但在一个月后,我收
到了一个极大的邮包,是上海戏装厂寄来的。我挺奇怪,我从来不看戏,和戏装有
什么关系?一边打包一边猜惑不已;我丈夫也不言语,待打开包儿一看,竟是一个
女人假发的发套。我往头上一扣,居然正好。头套两边还各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透明
的塑料小钩,紧紧勾住耳边。再看头发,乌黑、亮泽、柔美、充沛,天呵,这哪里
是假发,分明是我原先那一头秀发呀?我问丈夫:“这是不是你弄来的?”他笑而
不答。他从来就这样。他是无线电厂的工程师,凡事喜欢动手做,因此他看重做的,
轻视说的。可是每当我受到他的感动,情不自禁他说一句:“你真好!”他会把这
句话的份量看得无比的重。
 别看轻了假发,比起真发它有更强的地方。比方真发总得去修剪,假就不需要
了;再比方,在自己整理头发时,脑袋后边的头发看不见又够不着,很难弄好,假
发却可以摘下来,放在桌上,从容、仔细又面面俱到地加以修整。尤其是卷发时,
可以做得与前边的头发一样精致。
每当我修整头发时,便把自己倒锁在屋里,拉上窗帘,摘下发套。这时我不敢
对镜子看自己一眼,我真有点像《聊斋》中画皮的妖怪。可是当我把头发整理得十
分精美,戴在头上,谁会知道我是一个“鬼剃头”?每当这时,我丈夫则用赞美的
眼神盯着我看。他从来不在我修整头发时推门进屋。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这样修整
头发。他知道我怕什么和我怕说什么。
闹红卫兵时,我家必然要遭受冲击。我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文革首先是鼓动无
知的人去冲击知识分子。我家被抄得很惨。抄家的孩子们每人手握一把斧子,见东
西就砸。我家几乎没有剩下一件完整的东西。而我最怕的事出现了——红卫兵用剪
子铰我的头发。一是因为我的头发太招眼,二是因为抄家来的一部分是女红卫兵,
她们一见我这漂亮的头发就生气。男人嫉妒男人的成就,女人嫉妒女人的美丽。这
是很自然的事。
我被十几只手按在地上,两把剪子在我的头上乱铰,头发纷纷落地。她们的手
劲很大,生怕我挣扎。可是我哪敢挣扎?弄不好,我的发套会挣脱掉,光头就会露
出来。她们铰完我的头发,似乎也解了气,骂我一顿,便扬长而去。
我哭了。我变成这样,怎么办?我丈夫也不安慰我,他闷头在屋里清理堆积成
山的碎物。我气得对他说:“你把这些破东西看得比我还重要?”他没吭声,继续
干。直到把大衣柜前的东西清理干净,搬了一个凳子,踩上去。抬手从柜顶拿下一
个旧报纸裹的包儿,打开后把一件黑黑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个崭
新的假发套。不等我问,他说了一句:“我早给你存了一个,就是为了防备万一。”
我那时觉得他真够伟大了。他单位的同事都说,他总比别人多想一步。好比下
棋高手。但他不会下棋,他的脑子都用在会说话的无线电上。
可是糟糕的事都是我办的——
当时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应该赶紧把这新发套包好藏起来。由于我大喜过望,
将头上残废的发套摘下来一扔,便将新发套扣在头顶上。但镜子全被砸碎,无法看
这新发套的样子。忽然哐地大门打开,刚刚抄家那伙红卫兵又闯进来。我无论如何
也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返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看见我家衣架上挂着一个皮革挎包。
那是我丈夫出差时使用的。他们想把皮包拿走,不料一眼看到我。登时,他们全部
大叫起来,那神气和当年“鬼剃头”时我丈夫看我的表情完全一样。
“你是谁?”他们问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的头发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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