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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口号喊破了天,打起人来原来也有伤天害理之感。从此,我对这些搞运动的人,抱着一种很强很强的看不起的心理!
我被迫做奴隶,挨打受骂,劳动改造,我还被下放到农村干过八年农活呢!但我决不会逢迎、献媚、讨好、告密、出卖别人。我不当奴才。被屈辱不可耻,但奴才是可耻的。
我有时很奇怪,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喊着叫着现代化,可是包公却一直没倒,济世救世,为民做主,威风十足。人们居然还这么喜欢包公。有谁想过,包青天愈多,说明法制愈不健全,中国愈没希望。
你是作家,我对你们文艺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现代化顶牛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起劲地宣传。比如《王宝钏》那出戏的观念,绝对不能叫人容忍。薛平贵在外边娶老婆,酒色财气一样不缺,王宝钏却孤零零守着寒窑,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贵回来还要考察她这十八年是否贞节烈女,残酷不残酷呀!中国人总欣赏这种东西还有希望吗?
我更不明白,你们怎么对皇上兴趣那么大?看看你们的电视剧吧!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单说清代的皇帝,从康熙、雍正、乾隆到道光、咸丰、光绪、宣统,全成了被美化的光辉形象。甚至皇上爱谁,谁就成了银屏上头号的女主角。这不又回到了封建时代了?
都说中国的文化神秘,我看最神秘的还是宫闱秘闻。小百姓历来对皇上们的生活充满好奇。原故是,历代皇上无不把自己放在神坛上,借神权壮权威;事情的另一面便是百姓们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这不正是一种封建的精神奴役吗?人们为什么还美滋滋地戴着这精神枷锁?
我们这些老戏真是没法与莎士比亚相比。我同意一种看法,我们至今没有进入人文主义阶段,还是滑行在“衣食父母”的惯性里。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想说我自己那些具体的经历了。我的个人遭遇,我的苦乐悲欢,也许远不如你写过的那些人经受的惨烈。我最想说的是那些思想的触动与精神的感受。
即使在农村平凡的劳动中,我常常也会被触动。
比方过去总爱说我们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最典型、最生动、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是“韭菜麦苗不分”。由此说明了知识分子必须接受工农的改造。我们当时对这句话真是信服得五体投地,深信念书把自己变成了废人;可是当我被赶到农村,在地里一转,马上就发现自己更愚蠢,这愚蠢不是因为自己对农业的无知,而是把这样简单的1+1=2的常识居然还当成真理。谁不知道韭菜一畦畦,麦苗一片片?我心想,不是我们应该向农民学习,而农民应该向我们学习;不是我们接受玫造,而是要用知识改造农业、改造农民,把大老粗改造成大老细!
这几十年,我们听得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革命。我们搞了几十年革命,也被革了几十年命,但革命是什么?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改革生产关系和解放生产力吗?
但是两千年来,中国历史上无数农民起义,被我们称做农民革命,哪一次农民革命改变了生产关系?一次次农民起义,不过是财产和权力的转移和一次次这种转移的重复。从姓赵、到姓钱、到姓孙、到姓李,没有新的关系出现,没有知识的作用和知识的必然,更没有任何的社会进步和发展,不过是“皇帝轮流做,今天到我家”。直到辛亥革命和土改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而真正带来生产关系巨大变革的,是八十年代开始的改革。改革才是革命,文革是一场暴乱。
一九六九年,牛棚允许我“走读”(晚上可以回家),我已经和我的家庭阔别了将近一年。尤其是我的女儿。我进牛棚时她才三岁,此刻已经四岁。在牛棚里,任何打骂我都能承受;唯有对女儿的思念使我内心难安——你看,我怎么又说起自己具体的经历来了?
我被释放回家。一看,怔了。原来校革委会已经先来人,用大字报把我整个房子全糊了起来。从屋外的墙壁门窗到屋内的床架、柜门、书桌、镜子,全贴满大字报。这是不叫我松半口气。进了屋子,我女儿正站在床上。她没等我说话,便睁大眼睛,问我:“妈妈,你能改好吗?”
我很少哭,但这次哭了。我哭出声来,点头,答应女儿。但不是答应别的任何人。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只不过说了几句最普通的抱打不平和在理的话。
可是,挺强大的一个国家,难道竟怕我这几句话?
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向组织“交心”的材料——无非是心里一点点不满意的话,为了对组织表示忠诚而在“交心”时说了出来——文革时便成了他的“反动言论”。不要认为这是天下奇闻,这也是中国的传统,“腹非”也不行呵。腹非?意思就是肚子里的反叛。
所以我开头就说,发生文革是一种必然。这好像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地震那时好像很突然,其实它的原因已埋藏在地下,迟早要发生。我看过你写的一句话:
“必然是必然的偶然,
偶然是偶然的必然。”
我不相信文革还会重演。因为现在人已经不像文革时那个样子。我刚给揪出来时,每次毛主席最新指示下来,不叫我去参加游行,我心里还别扭呢!那些年,我写的几十万字检查材料,一律是娟秀小字,保证没有错别字。那时有多傻!愚弄群众的另一面,都是因为群众愚昧。现在的人聪明多了。可是,文革一半又是聪明人干的。
你说,应该怎么做才好?
弄懂文革是不易的。弄懂之前先要叫人们知道真实的情况。
胡适说:历史是个小姑娘。意思是历史是打扮出来的;我说:历史是块橡皮泥,随人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祥。你能把它变成一面不走样的镜子吗?
你可别写完之后,叫我看了失望。
文革的发生,一半是因为封住了人们的嘴巴。
第30章 死脸
1966年5岁 男 R市M街幼儿园儿童
谁也不会想到整个文革压在了我的身上——把我拉到墙角批斗——我有逆反心理——一种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形成了——我的外号:死脸!
——文革不缺乏演员——我那根神经依然还在
我经常陷入一种很深的痛苦中无以自拔,就是为了我这张“死脸”——一张没有笑容、死气沉沉的脸。我无法改变它,因为它是我的性格。每当我对镜子看着自己这冰冷僵硬的面孔时,心里就升起一种刻骨仇恨:我仇视文革!
那天,我要对您说说文革经历,您居然笑着说:“你文革时不过十岁吧,你有什么好谈的呢!”老实说,那天我对您有点冒火,要是在前几年,准会和您大吵一场。当然今天也不会吵,只是想把我憋在心里二三十年的话对您说说。
文革开始时我五岁。但我对文革还有印象,而且很清晰很强烈。我还记得一个人被一帮人押着在街上走。他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上边写着什么不知道,那时我不认字。这人头上扣着个高帽子。押他的那些人“当、当”敲着锣。他被押到自己的家门口吧,门前放着一张桌子,他被逼着站在桌子上,那帮人不停地挥着拳头喊口号……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早已忘了。至于那时的心里——是害怕还是好奇,一点也不记得。但是记得家里人只准我站在门口看。因为我爷爷是资本家正在挨抄,我是被从幼儿园接出来紧跟着转移到外公家的。外公在旧社会是高级职员,有股份,被当做“资本家的走狗”,时时都会大祸临头,家中充满紧张的气氛。但我却感觉不到。我坐在大门口的台阶看许多红旗在迎风飘扬,非常漂亮,后来才知道那是红卫兵起来造反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被接回爷爷家。家里的房子都贴上封条,只留一间给我爸爸妈妈住。爷爷被送到爸爸的一位同学家,这个人很讲义气,把爷爷隐藏起来。爷爷在四十年代开过一家面粉厂和一家焊条厂,很有些钱,招得邻居的妒嫉。据说抄家时,邻居们好像控制不住一拥而入,发疯一样乱砍乱砸,顷刻间我家好像中了重磅炸弹。
那时候大人们都注意着他们自己的事。爸爸虽然是教员,因为出身不好终日提心吊胆,谁也不会想到整个文革也压在我的身上。
我家住的那片地方穷人多,有钱而挨抄的人家少,我就成了出名的狗崽子,成了同龄的出身好的孩子们攻击的对象。走在街上,会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阵石块;呆在家里,也会忽然响起一阵凶猛的砸门声,跟着一阵哄笑。“狗崽子”之类的呼喊整天响在耳边。他们还在我家的门板和外墙上,用粉笔写满“打倒资本家狗崽子×××!”的标语。×××就是我的名字。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敌人。我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次父亲叫我去买香烟,我坐在那里不动,直到父亲发火才硬着头皮出去。买了烟回家的路上,被邻居的孩子们发现,他们把我拉到墙角,批斗我。两个人使劲架着我的胳膊,还把我的脑袋往下按,朝我喊着口号,还往我脸上啐唾沫。直到一个过路的大人喊了一嗓子,他们才跑散。我回到家,本来要把一肚子委屈告诉爸爸。一看爸爸因为我迟迟归来而满脸责怪的神气,我便把肚子里的话憋住了,并暗暗发誓,我再受什么苦也不会告诉他的。
很快我七岁了,上了学,成了学生,但同时又成为班上唯一的“狗崽子”。我不愿意上学。我最怕上学和下学那一段路。在路上我随时随地会受到屈辱。我又成了同学们的攻击对象,恶作剧的对象,有时干脆是一种玩物。每到上课时,我总希望老师在我身边多站一站,因为老师一走远,威胁便会出现。身边或身后的同学会拿铅笔头狠狠扎我一下。有一次,邻座一个同学面对老师,神气像在听课,桌子下边却用手使劲掐我的腿。我只要向老师告他,他就会说我陷害,说我是“阶级报复”。那时的政治用语有着强大的威力。我只能忍着,同时我也忍着眼泪。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一种反抗的东西。我懂得,眼泪只是输的表现。
我内心已经灌满仇恨,恨邻居的孩子、恨同学、恨他们的家长!我实在克制不了时,就和他们对打。但吃亏的总是我。老师自然要偏向那些出身好的同学。爸爸只要知道我和他们打架,还要再狠打我一顿。爸爸怕我惹祸。但是我有逆反心理!只要他们欺负我,我就和他们死拼,常常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谁问也不说。当时学生们合唱一支很出名的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您一定知道——我暗中把歌词改了,唱成“文化大革命就不好!”这在当时是有死罪的,幸亏大家唱的声音很大,没人发现。您想我多么恨文革。
我躲避社会,逃避一切人,尤其是我的同龄人。我感觉,大人对我没有太多的敌意,但同龄人都与我为敌。我活得非常紧张。只有夜间自己躺在床上,才感到安全。夜晚的空间属于我。我常常幻想着自己神通广大,把那些欺侮我的人统统打倒在地,他们全部跪着向我求饶。但到了白天一走进社会,那种很强很强的恐惧感就来了。我是那样的孤单,冰冷,无助。只有一个同班学生,他是工人出身,他妈妈对他说:“你就跟×××(我的名字)玩吧,他人聪明,念书又好,将来准有出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人说我这样的话。一段时间里,我一想到这话就浑身感到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