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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怔。
墨紫不丑。肤如明珠眸如水,眉似远山唇似樱。若不是表情呆板了些,身姿弯驼了些,动作迟滞了些,堪称美人。也难怪她若低头,则不引人注意。容貌纵精致,举手投足缺少灵气,实少了一份绰约明艳的风姿。
如今,无论她姿态缺了多少曼妙,人们只盯着那张容颜,而无限放大了美感。
看在眼里,墨紫再退半步,连忙微低了头,使堂中阴影重新敷上双颊,才说道,“墨紫自幼家贫,粗手笨脚,未曾习过技艺。”
唱曲?她不谦虚,真是五音不全的。
墨紫的头一低,明明能看到她的五官,可众人但觉眼前一暗,瞧她再没先前那般明丽,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丫环。
这些人彼此又没交流,自以为一时迷了眼,立刻抛之脑后。唯裘四卫三不觉得那是错看,神情各异。
“不会唱曲,女红如何?”卫二似乎站在墨紫这边,“卫府里的丫环,我还没瞧见过不会绣花的。这也算是才艺一项。是否,秀珠姑娘?”
秀珠嘴一撇,“卫二老爷说是就是。秀珠拜过南德绣雨坊的师傅,可绣得一二。”
“墨紫也不擅长女红。”
刺绣?她不谦虚。若许她把卫二的衣服扯裂,她能补一补,保证看上去绝对像补过的一样。让有补丁的话,她可以缝得更好些,不至于留洞。
“哎呀呀,那琴棋书画呢?”卫二说道,“裘三娘可是样样皆通的。”
“墨紫一窍不通。”通也说不通,她就是不想让人对自己评头论足。
“诗词歌赋?”卫二逮到什么问什么。
“墨紫不曾读过书。”这年头,女人识字可以,但算不上一件好事。
“……”卫二词穷。
墨紫本打算装到底,但裘四和卫三放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专注,让她改了主意。
卫三说,有孝在身,不能娶妾。可是,孝期总会过去的。
墨紫认为,虽然他对自己的夫人似乎敬爱,但照卫二描述,也有怕的成分。
裘四说,秀珠若有意,就为她赎身,送给卫三。
墨紫看来,是卫三听曲太认真,令裘四以为他对秀珠有意,所以才向这位五品大人示好。
那么,量她自身的处境。若卫三真有娶妾的打算,她为了自己的安全,也该打消他的想法才对。输给秀珠,却未必能逃过他的眼。而一个比不上歌姬的丫环,对裘四来说,送起来更简单了。
片刻之间,墨紫心里有了决定,于是,她开口——
“墨紫虽笨,倒还会讲好故事。只不知算是不算?”
●● 第13章 争玉堂春(一)
“讲故事?奴家还不曾听说这也能算一门技艺。”秀珠言辞尖利,“况且,谁人不会讲故事?三岁孩童,古稀老者,会说话的,就会说故事。”
“所以,才说是好故事。”墨紫却不急不忙。她既是有了准备,就不怕人搅局。“等墨紫讲完,若是在座的各位觉得不好,再判墨紫输就是。”
“寻常故事不能算,不过好故事就算。若是丫头你说的故事让我们觉得比秀珠姑娘唱得还好听,你才能赢。”卫二这会儿抓了根草就当宝。好不容易,墨紫说她会一样,他哪能就此放过。
卫二说了这话,无一人提出质疑。
墨紫稳当当福个身,扬声说道,“墨紫遵命。”
秀珠虽然不服,但一想墨紫凭故事定然胜不过自己,又不能得罪卫家老爷们,于是收声,缓缓坐下,冷眼旁观。
“从前有一对夫妻,两人自少年就成了亲,两相无猜。男子姓赵,出身高贵,曾官拜大学士,还是出名的诗人,画家和书法大师。而他的夫人管氏,亦出身名门,那才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皇帝都欣赏的才女。两人成为夫妻之后,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日子很是美满。”墨紫唱曲五音不全,可讲起故事,语调柔和美好,娓娓道来,令听者入迷。
卫二卫三等人全神贯注,连卫大都放下了手中的茶。
“管氏爱画竹子,她的竹子纤细坚韧。而赵学士则喜欢在他夫人的竹子上添加肥大的竹叶。瘦竹肥叶,倒也相映成趣,有雅有韵。两人的感情,也如同这竹子竹叶一样,互相依托,彼此情深。”墨紫说到这儿,那几个歌女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秀珠也专心听起来。
“两人婚后数十载,管氏美丽的容颜渐渐老去,春华不再。赵学士与夫人感情仍好,却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如亲人,而不似红颜知己了。赵学士名望越来越响,仰慕他才学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日,赵学士外出作客,识得一位富有的商人。这商人就对赵学士说,家有一女,双十年华,平日极爱赵学士的诗词书画,若赵学士愿意,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妾也无妨。”墨紫稍顿。
竟有名歌女急切问道,“之后呢?”
墨紫一笑,见卫二卫三们倒开始满不在乎起来的样子,接着说,“赵学士心有所动。家中已有贤妻,想双十年华,才华横溢的女子,可成为他身边貌美的知己,何乐而不为。”
男子们点头者颇多,而女子们却显悲哀失望。
“可这赵学士毕竟是君子,与管氏相守这么多年,还很尊重她。作客归家后,赵学士走到管氏房中,迟疑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口。赵学士才华横溢,灵机一动,就拾笔写下一支小令,这才离开。管氏觉得夫君古古怪怪,难于启齿的样子,又研墨又要纸的,就知道他是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了。拿起来一瞧——”墨紫又停口。
讲故事,要悬念,适时吊胃口,才有好效果。
“赵学士写了什么?”卫二等不及问。
“不管他怎么写,想来那管氏必定要伤心了。”卫三摇摇头。
“赵学士这么写的:我为学士,你为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雨。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赵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墨紫突然想到这时代没有苏轼,赶忙捏造,“苏学士是赵学士的前期同僚,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好一个只管占住玉堂春。”卫三赞好词佳句,“这位赵学士对夫人情深不减,不然怎会以玩笑之词提娶妾一事,其实不想让夫人伤心啊。”
“大人说的正是。”墨紫再福身,“管氏虽然心酸,想多年恩爱,夫君如今要另觅新欢。可她再看了两遍小令,发现夫君对自己还是很在意的。娶妾一事,尚不一定。因此,管氏就笑了。”
“恐怕她也笑不久。赵学士娶个小妾,问过他夫人,这就仁至义尽了。”卫大居然也来开口。
“卫大老爷,这您可猜错了。赵学士最后并没有娶妾。两人和和美美,直到管氏病老辞世,赵学士悲痛万分,不但亲自安排了葬礼,还亲笔撰写了管氏的墓志铭。”墨紫先说结局,引人好奇。
“这是怎么回事?”卫二果然上钩。
“全因聪明的管氏回她夫君的一首小令,使赵学士改了主意,一心一意对发妻,从此再未娶别人。”墨紫微微笑过。
“哦?什么小令,能有如此妙用?”卫三是个官,也是个文人。
不仅是卫三,每个人都好奇起来。
墨紫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侬我侬,恁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好个泼辣伶俐的妇人。”卫大也懂些诗词,因这首锁南枝通俗易懂,新奇而巧,半是惊讶半是赞叹,“确实聪慧。”
卫三更是连声说了五六个好字,“生同衾,死同椁。得此女子,堂堂大丈夫,还有何憾!”
“正是如此。管氏这首小令,情跨生死,比海深,比天高。赵学士只觉自己薄情,而他夫人却回以无限柔情,半句怨言都没有。从此,赵学士再不提娶妾之事,对管氏珍惜非常。”赵学士和管氏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赵孟俯和管道升,这首锁南枝也就是传世之作我侬词。
“故事讲完了。”墨紫平稳说道,“是好是坏,是输是赢,墨紫已经尽力。”
“单凭这首小令,姑娘就赢了。”卫三评价很高。
“不错不错,还有这故事里的两位人物,也不一般。连我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出词间的妙趣来。”卫二大声附和。
这两位说了好,还有不同意的?一个个跟着夸。
秀珠虽然在听故事的时候入了神,羡慕管氏的才学,又佩服赵学士的君子,但这就论了墨紫赢,当然不肯认输。
“这词又不是她作的,这故事又不是她编的,为何她赢我?”她争道。
“秀珠姑娘,这曲不是你谱的,这词不是你填的。你我都用一张口出声,为何我不能赢你?”墨紫说完,就后悔了。
卫二哈哈大笑,“原来你这丫头非但不哑,还恁地牙尖嘴利。”
墨紫心里长长哀叹着,这是让他们逼出来的啊。
“四爷,各位老爷,刚有人来报,卫府太太少爷小姐们的马车已到庆福巷了。”二牙从楼外进来,垂手俯头,恭恭顺顺。
“到得早了。”卫大看天色。
“早些来好,我母亲怕是等得心焦了。”裘四会说话,又吩咐二牙,准备开中门迎客。
墨紫不由庆幸,真是来得早,又是来得巧。
●● 第14章 争玉堂春(二)
“爷,且容墨紫告退。”墨紫趁此时机,提出要走,“出来已久,怕姑娘寻墨紫不着。”
女客们要来了,裘四也没心思想别的,手一挥,说道,“去吧。”
墨紫低眉顺目,就往堂下退去。
“姑娘,且慢。”卫三却出声叫住了墨紫。
一则故事,一份尊重。
墨紫不认为值得一星半点的沾沾自喜,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大人,有何吩咐?”
“这故事可是真人真事,亦或为民间传说?”卫三好诗词书画,对墨紫所说的故事,比在座其他人的兴趣都要深浓。
墨紫眉心一拢,话已出口,“这故事传自玉陵开国初,距今七十多年,流传不广,已不可考。墨紫从一位挑担老樵夫那里听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扯,她明白。不扯却不行。只希望这已经走岔了的历史继续大步大步岔下去,没有宋,没有元,这首我侬词不会影响他人的未来。
“如此精妙的一首小令竟未能在玉陵广为流传,可惜,可惜啊。”卫三叹道。古代信息不畅通,玉陵与大周又是两国,因此他对墨紫说的话全不怀疑。
“我想那赵夫人不会遗憾。一首小令,换来夫君一生相守,已羡煞天下女子。”墨紫再低头,盈盈一福,“大人,墨紫告退。”
从头至尾,一声对自己的卑微称呼都无,却让人毫无所觉。
卫二看着墨紫退出堂外,不由赞道,“不愧是裘三娘的丫头。一个粗使丫头就这般了得,要是跟在主子身边的大丫环,岂不是更伶牙俐齿?”
裘四一听就说,“二叔叔过奖了,是那丫头玉陵人身份带来的新鲜,这赌实赢得侥幸。”
“贤侄,我也瞧那丫头进退得宜,模样儿好,却懂尊卑,想是你母亲对后宅治理有方。这是好事。大丈夫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