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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烽最开始也是奋起还击的,但很快就彻底放弃了——“好男不跟女斗”。在家庭战斗的不断实践中,魏海烽终于明白,女人之所以跟男人“斗”,是因为她觉得她跟了你委屈,如果一个男人没有能力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那么他就不要跟她“斗”,唯有不斗,才能勉强维持体面和自尊。“斗”是没有好结果的,穷急饿吵,发展才是硬道理,如果家庭经济始终徘徊在温饱的边缘,那么只能越斗越穷,越穷越斗,斗来斗去,男人的脸就彻底斗没了——你看哪个有能耐的男人天天窝在家里和女人吵?女人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呢。
终于刘冬儿购物告一段落,招呼魏海烽一起进星巴克坐坐。魏海烽左右手都被购物袋占满了,但他仍然用嘴坚持,一定要由他来请。刘冬儿斜斜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应允了,仿佛让魏海烽买单是对他的奖赏似的。海烽接过这一眼,忽然身上就冒出汗来,他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像个杂役似的,跟在刘冬儿屁股后面,大包小包的进星巴克,确实太不着调了。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刘冬儿很体恤地要了最便宜的红茶,可以免费续杯的那种。海烽得了小姐的指令去排队。前前后后,都是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莺莺燕燕卿卿我我,要奶茶,要卡布其诺,要蓝山;轮到魏海烽了,他说两杯红茶。售货员重复:“两杯红茶?”用的是疑问句,很显然认为他要得太少了,他赶紧补充,再加一盒点心。售货员让他在花花绿绿的点心中挑一款,他拿不定主意,索性要了两款——共计97元!
魏海烽想如果陶爱华知道他花了97元,就喝了两杯袋泡茶吃了两片小饼干加两块指甲盖大的蛋糕,一定要和他大闹一场。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被魏海烽赶跑了。97元,他还是花得起的,而且他觉得也应该自己花,他是男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要他跟一个女人AA制,他张不开口。他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如果他真落魄到这个程度,他就不会跟女人出去。
刘冬儿仿佛很冷似的,用两只手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边喝边从杯子上面抬起眼看魏海烽,对魏海烽说:“王老师常常跟我说起你。”王老师就是王友善,十六年前,王友善是魏海烽的研究生导师。
魏海烽笑笑,说:“不会吧?说我什么?”
刘冬儿拿眼挖他一下,故意卖个关子:“求求我。”
魏海烽本来想说:“你不想说算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是给生生咽下去,他不想和刘冬儿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有打情骂俏的嫌疑。既然不打算跟人家怎么样,何必要痛快嘴呢?反正明天峰会就结束了,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么一想,魏海烽就大度地说:“王老师是不是骂我了?”
刘冬儿“嗤”的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我问你,如果不是王老师亲自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就不来了?你谱儿还真大。”
魏海烽一愣,没想到刘冬儿这个时候会说这个,他一时还真接不上话。本来像这种青田道路发展国际峰会,魏海烽是绝不会来的——他知道那些人冲着的是什么,有几个是冲他?还不是冲他的位子?虽然他的位子在交通厅就那么回事儿,但在外面看来,开个研讨会,弄个学术交流,把他请去也算是和政府有了关系。有了他这个关系,主办方就可以跟不明就里的与会代表要钱要赞助。大家都是冲着“政府”的面子花钱捧场,尤其是那些与会代表,多数是行业晚辈,特别渴望靠近政府,他们总是把靠近政府理解为靠近政府里的某一个位子。魏海峰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不爱抛头露脸,就是因为他觉得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认识了,递了名片,又怎么样?他对别人的利用价值几乎为零。虽然人和人的交往并不只是利用和相互利用的关系,但男人和男人之间,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残酷。他请了你,下次他有事找你,你要是办不了,你就对不起他了——当然,假如魏海烽不那么敏感,或者自尊程度稍微低一点,也是无所谓的:你请我去,我就去;你说我是交通厅的实权派,我就微笑;你说我是道路权威,我就说哪里哪里;你拉我充门面,我就给你装装门面。在各种场合混个脸熟,你好我好大家好,又不违法乱纪,有什么关系呢?何必那么认真?但魏海烽不是这样的男人,如果他是这样的男人,他就跟刘冬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了,反正是你主动追的我,我又没有骗你。
刘冬儿见魏海烽脸上的表情倏忽间涛走云飞,赶紧往回找补:“行了,王老师没说你什么,就说你还是那么傲。”
魏海烽也感到刚才自己有些失态,他调整情绪,对刘冬儿笑笑:“是吗?王老师还批评我什么了?”
刘冬儿歪着脑袋想想,说:“王老师说,在他所有的学生里,他最看重的就是你。”
魏海烽眼睛有些湿润。这么多年了,只有他的导师知道他。
王友善是一个好老头,虽然一辈子待在大学里,但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他挑选弟子的标准很奇怪,属于那种看上去毫无章法,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蛮有道理的那种。当年,在魏海烽和赵通达之间,他选了魏海烽,而魏海烽在总分上还比赵通达少两分。系里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就喜欢带分数低的学生,压力小,考得太好的学生我带不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
大家哈哈一笑,笑过之后,赵通达就归了系主任带。但私下里,大家都认为魏海烽应该比赵通达更有前途。哪里想到,弹指一挥间,现在的赵通达似乎混得比魏海烽要好很多,至少在同学们老师们的眼里,是这样的。甚至有老师说,王老头聪明一世,居然也看走眼一回。明摆着,现在的赵通达比魏海烽那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交通厅基建处处长,副厅长许明亮跟前的红人,厅长周山川说话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许明亮就可以直接从副厅长位置上扶正,只要许明亮接班,赵通达就肯定能提为副厅长,到时候就是他魏海烽的顶头上司。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不舒服。他并不担心赵通达,他担心自己。他虽然和赵通达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七年,但喝过的啤酒不超过七瓶,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交恶,但也没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赵通达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虽不至于怎么为难自己,甚至还可能给自己一点情理之中的照顾,但他魏海烽凭什么要让赵通达照顾呢?在赵通达手下讨碗饭吃,虽说没什么,但他魏海烽断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颗骄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说,在一个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没有赵通达,即使赵通达一年以后做不成副厅长,他魏海烽也干够了,干得够够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里走的问题,这不是小问题,而是何去何从的大问题。
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对于魏海烽而言,是地上到处都是路,但因为每条路上,都挤满了人,所以真正能轮到他魏海烽走的,并不多。海烽在心里仔细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劣势——虽然是硕士毕业,但现在到处是博士,硕士算什么?去大学教书都不够资格。搞研究,学问浅了;下海,专业废了,他其实是没有路的。他的痛苦,导师王友善看得清清楚楚,毕竟曾经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所以老头子一直在替魏海烽留着心。他知道魏海烽是一把锋利的锥子,但他不会自己找一个布袋,当众把布袋扎漏了,以显示自己的锋芒,魏海烽需要别人给他把布袋准备好了——他太骄傲。
其实,魏海烽并不知道,这次青田峰会,原本青田方面是打算邀请赵通达的,但赵通达的妻子宋雅琴得了癌,要动手术,去不了。这样,王友善就给人家推荐了魏海烽。没想到,等人家青田来请魏海烽,魏海烽还推三拖四地不去,弄得人家主办方十分恼火,最后还是王老师亲自给海烽打电话,双方这才都下了台阶。
王老头的这个电话打得很有水平。他既没有拿导师的身份压魏海烽,也没有反过来求他,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不必那么累。魏海烽接到电话,导师头一句就是:“海烽,你在交通厅做主任也做了有五六年了吧?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啊?”
这话直扎魏海烽痛处——下一步?他想真是什么都瞒不了老爷子。他哪有下一步啊?他要是有下一步,他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魏海烽对着话筒一通含糊其辞支支吾吾,而导师则话里有话地敲打他:“海烽,你这个年纪不可能再自己骑着自行车满大街求职了,你需要一个平台,展示你自己,否则,你再有实力,但人家看不到,怎么会来请你?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些地方,赵通达比你强啊。”
导师的话很有分寸,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魏海烽还是被戳痛了。当年大家在一条起跑线上的时候,赵通达算什么?默默无闻嘛!而他魏海烽是谁?从运动会上的名次,到成绩单上的分数,从高校文艺汇演到学生会主席竞选,只要有他,别人就只有做陪衬的份儿,而赵通达当年连做陪衬都不够格儿!魏海烽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常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如果你现在什么都不是,那么你的“当年勇”对你就是一种耻辱,不如不提,提了,就是刺激和伤害。
王老头之所以要故意提他魏海烽的“当年勇”,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海烽果然放下电话以后就答应了青田方面。虽然王老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魏海烽响鼓不用重捶,他醒过梦来——在机关这种地方,谁不是人才?大家都是人才。在人才堆里,你怎么能让人家赏识你?你不下点功夫,可能吗?
在魏海烽那届学生中,海烽算是分配得最好的,一毕业就到了交通厅,还有什么可说的?赵通达还是先在基层锻炼了半年才调过来的。但有的事情,就是这么难说,魏海烽先来的,反而没有占到先机——王友善对魏海烽说,海烽,你有才华,但你太古典。你总觉得领导们应该各个火眼金睛慧眼识人,把你从人堆里给捡出来,虚位以待委以重任。假如让你去竞聘,哇啦哇啦地当着一帮人,说我要当什么什么,我能当什么什么,如果我当了什么什么,我就怎么着怎么着,你受不了!你觉得什么东西,要这么争取过来,就特别没意思。可是,如果你总那么绷着自己,你的机会就少多了。现在当头儿的事儿都多,哪有功夫三顾茅庐?再说,人才遍地是,实在不行,组织培养,还非要上你们家请你去?谁求谁啊?
魏海烽只要一想到这一层,就不舒服。他并不担心赵通达,他担心自己。他虽然和赵通达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七年,但喝过的啤酒不超过七瓶,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交恶,但也没有交情。他相信即使赵通达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虽不至于怎么为难自己,甚至还可能给自己一点情理之中的照顾,但他魏海烽凭什么要让赵通达照顾呢?在赵通达手下讨碗饭吃,虽说没什么,但他魏海烽断然是不肯的。即使他肯,他那颗骄傲了四十年的心,也是不肯的。再说,在一个位置上原地踏步六年——即使没有赵通达,即使赵通达一年以后做不成副厅长,他魏海烽也干够了,干得够够的。他早就想走了,只是往哪里走的问题,这不是小问题,而是何去何从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