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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的也跟二十年前一样。警察:
“看什么病?”
李雪莲:
“你摸摸我的头。”
警察愣了一下,便伸手摸李雪莲的额头;李雪莲虽然刚才出了一身冷汗,但脑门仍烫得跟火炭一样;警察的手忙缩了回去。警察:
“县政府的证明呢?”
李雪莲:
“大哥,我都病成这样了,哪儿还有工夫去开证明呀。”
警察:
“那不行,你得下车。”
李雪莲:
“我脑袋都犯迷糊了,下车死了,你负责呀?”
警察不耐烦地:
“两回事啊,有病先在地方医院看,等全国人代会开过,再去北京。”
说的也跟二十年前的警察说的一样。李雪莲将头歪到车窗上:
“我得的是肺气肿啊,一口气喘不上来,我就完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不下车。”
警察便上来拉李雪莲:
“别胡搅蛮缠,没有证明,就得下车。”
两人撕拽起来。两人撕拽间,李雪莲身边坐着一个老头,突然站了起来;老头身穿旧军服,看上去干部模样;老头指着警察说:
“你要证明,她都病成这样了,不是证明吗?”
又说:
“她从上车就挨着我,一直跟个火炉似的;如她是你姐,你也这么不管她的死活吗?”
一句话说的李雪莲好生感动;也是多少天没听过体贴的话了,一个外地陌生老人的话,让她百感交集;也是想起一路上七八天的种种委屈;由七八天的委屈,想起二十年的种种委屈,不由大放悲声,哭了起来。见李雪莲哭了,警察也一愣,抖着手说:
“不是我不让她去北京,北京正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呢。”
老头:
“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怎么了?人民就不能进北京看病了?她是不是人民?”
见李雪莲哭了,车上所有的乘客都怒了,纷纷站起来,加入指责警察的行列:
“什么东西。”
“还有没有人性?”
一个剃着板寸的青年喊:
“不行咱把这车给烧了!”
也是众怒难犯,警察一边慌着说: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呀,这是上头的规定。”
一边也就下了车。
警察下车,客车便上路往大兴开。李雪莲谢过身边的老人,谢过大家,也就不再哭了。但李雪莲身子本来就弱,大哭一场后,就更弱了。没哭之前通身发烧,现在突然发冷;冷得牙齿打颤,浑身也打颤。为了进京告状,李雪莲强忍住没说。冷过一个时辰,突然又浑身发烧;这回烧是干烧,没出一滴汗。这样冷一阵热一阵,李雪莲突然昏迷过去,头一歪,倒在身边老头身上。
老头见李雪莲昏了过去,忙喊司机停车。司机过来查看李雪莲,见她昏迷不醒,又听她刚才对警察说她患的是肺气肿,便有些着慌。着慌不是着慌李雪莲得病,而是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在车上;一个人死在他车上,他也就跟着沾包了。还是老头又喊:
“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她去医院呀。”
司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又开起车,从公路下道,拐到一条乡村柏油路上,加大油门,向前开去。十五公里外有一个乡镇叫牛头镇。牛头镇地处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却属河北省。等于转了半天,又回到了河北。牛头镇西头,是镇卫生院。客车穿过镇上集市,冲向镇卫生院。
李雪莲在牛头镇卫生院昏迷四天,才醒了过来。待醒来,才知道自己躺在外地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扎着针头,头顶上吊着药瓶。李雪莲告了二十年状,风里雨里,从无生过病。不但大病没生过,头痛脑热也很少。也是风里雨里,把她的身板摔打硬朗了。正因为如此,突然一病,二十年攒下的症候全部迸发出来。看她醒来,医生告诉她,她一开始得的是重伤风,又转成疟疾;并发症还有胃炎和肠炎;不知在哪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已经拉了四天痢疾;同时还让李雪莲四天前在客车上说中了,并发症还有肺气肿。每个病症都和炎症连着,所以四天高烧不退。白血球高得吓人。连续四天,输液没有停过。镇卫生院本来药就不全,她算把卫生院的消炎药全都用遍了。李雪莲谢过医生,又着急起来。着急不是着急自己患了重病,而是看到床头墙上的日历,自己竟昏迷了四天。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也继续开了四天。算着日子,再有四天,大会就要闭幕了。如果她不及时赶到北京,告状就赶不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如果错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告状的分量就轻多了。同样一个告状,离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老虎就缩成了猫,告状就成了日常上访;从县里到市里,没有一个人害怕。待医生走后,李雪莲挣扎着下床。但在床上躺着还好些,脚一沾地,才知道自己身子仍很虚弱,天旋地转不说,两腿软得像面条,连步子都迈不开。步子都迈不开,如何走出医院,上路去告状呢?李雪莲蹲着喘了一阵气,只好又倒在床上。
说话两天又过去了。再有两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闭幕了。李雪莲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啥叫心急如焚?李雪莲过去不知道,现在算是知道了。心急不是心急有病起不得床,今年的状告不成了,而是如果她告不成状,从县里到市里的各级官员,不知该怎么开心呢;她让赵大头和官员们合伙骗了,包括让赵大头上了身,都成了白饶。她就真成了潘金莲。这么一想,心里更加心焦。她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开这里,就是爬,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闭幕之前,她也要爬到北京。她让同屋的病人,把医生喊了过来,说她要出院。医生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满嘴龅牙,但经过几天接触,李雪莲发现他人不坏。听说李雪莲要出院,他比李雪莲还着急:
“你不想活了?身子虚成这个样子,咋能出院?”
李雪莲不好告诉他她还要到北京告状;告诉别的原因,又构不成出院的理由;只好说:
“我没钱呀。”
医生马上愣在那里。愣过,转身就出去了。一刻钟,这医生领着医院的院长,进了病房。院长是个中年妇女,胖,烫着卷发。院长问李雪莲:
“你有多少钱呀?”
李雪莲从床头拿过提包,拉开拉链,从衣服堆里找出钱包;打开钱包,掏出大票小票和钢蹦儿数,一共五百一十六块八毛钱。院长马上急了:
“这哪儿成呢?你在这儿住了六天院,天天挂吊瓶,医院的好药,都让你用光了;医疗费,加上住院费,五千多块呢。”
李雪莲:“要不我要出院呢。”
院长:“没有钱,你更不能出院了。”
李雪莲:“我不出院,不是得花更多的钱?”
院长也觉得李雪莲说的有道理,便说:“赶紧让你的亲戚来送钱。”
李雪莲:“俺老家离这儿三千多里,我的亲戚都是穷人,如果是送他钱,有人愿意来,让他送钱,送一趟钱,又搭进去好多路费,谁愿意来呢?”
院长:“那咋办呢?”
李雪莲想了想,说:“北京离这儿近,才二百多里;我有一个亲戚,在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香油,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北京拿钱吧。”
序言:二十年后(十三)
第二天一早,李雪莲坐着救护车,进了北京。救护车是河北牛头镇卫生院的,有些破旧,像患了肺气肿的老头,“吭哧”“吭哧”,走一步喘三喘。救护车是用来救人的,但牛头镇卫生院用救护车送李雪莲进北京,却不是为了给她看病,或给她转院,而是为了跟她到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拿钱。如果单为拿钱,卫生院也不会派救护车,而是卫生院早该进药了,本来准备明天去北京进药,有李雪莲医疗费的事,就提前了一天;也算一举两得。但李雪莲坐着救护车,和坐长途客车大不一样;救护车走了十几公里乡村柏油路,上了去北京的国道,开到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这里又有十几个警察在盘查进京的车辆;如坐长途客车,李雪莲又得历一次险,现在坐着救护车,救护车虽然破旧,警察一边拦截其它车辆,让它们靠边接受检查,一边向救护车挥了挥手,直接就放行了。李雪莲乘着救护车,也就安全进了北京。
李雪莲进北京是为了告状。但在去大会堂告状之前,先得去东高地农贸市场。随李雪莲要账同时给卫生院进药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司机喊他的名字,他叫“安静”;但他一点也不安静,一路上,都在埋怨卫生院和李雪莲:
“本来说明天进药呀,今天我还有事呢。”
又说:
“我早说过,看病就得先拿钱,不听;看看,给自个儿招来多大的麻烦。”
又说:
“人道主义是要实行,保不住有人想占便宜呀!”
李雪莲本想向他解释,一是住他们牛头镇卫生院,并不是有意的,当时她昏了过去,是被别人送来的;同时,住院住了这么几天,用了这么多药,也不是有意的,她连着昏迷了四天;再说,就算花了这么多钱,她也不是赖账不还,正带着他去东高地农贸市场找亲戚还账呢;一是因为身子太虚弱了,懒得与他啰嗦;二是说不定一辈子就与他打这一回交道,犯不上与他制气;遇到明白人可以治气,遇到糊涂人,有道理也说不明白;也就张张嘴,又合上了,看着窗外,闷头不作声。
进北京一个小时,救护车开到了东高地农贸市场。李雪莲一个姨家的表弟叫乐小义,七年前从老家来到北京,在这里卖香油。李雪莲比乐小义大十二岁。乐小义三岁那年,他娘得了肝炎,一是他爹要带他娘出门看病,二是怕他娘把肝炎传染给乐小义,他爹便把乐小义送到了李雪莲家,一住就是三年。乐小义说话迟,三岁了,还说不出一个整句子。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当时八岁,嫌弃乐小义,老背地里把乐小义当马骑。李雪莲护着乐小义,常将他背到肩上,带他到地里割草,给他捉蚂蚱玩。乐小义长大之后,便记下这情义。到北京卖香油之后,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李雪莲。李雪莲前几年到北京告状,还在乐小义的香油铺落过脚。乐小义管吃管住,无半句怨言。不但没有怨言,晚上扯起李雪莲的案子,虽然他摸不清这案子怎么就由芝麻变成了西瓜,由蚂蚁变成了大象,但马上站到李雪莲这头,替李雪莲抱不平。李雪莲便知这表弟仁义。现在遇到难处,便带人来找乐小义。李雪莲记得乐小义的香油铺在东高地农贸市场东北角,左边挨着一个卖驴板肠的,右边挨着一个卖活鸡杀活鸡的。待救护车停到农贸市场边上,李雪莲强撑着身子,带着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穿过农贸市场,来到市场东北角,却发现乐小义的香油铺不见了。左边卖驴板肠的还在,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摊子也在;乐小义的香油铺,却换成了一个卖炒货的摊子。李雪莲慌了,忙问卖炒货的老头:
“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炒货的老头:
“不认识。我接手这地方的时候,是间空屋子。”
李雪莲又去问左边卖驴板肠的:
“大哥,你旁边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驴板肠的:
“走了仨月了。”
李雪莲: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卖驴板肠的:
“不知道。”
李雪莲又去问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卖鸡的正在杀鸡,头也没抬,只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李雪莲更慌了。不但李雪莲慌了,跟李雪莲来要账的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也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