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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断思考的人。起草文件,遇到重大决策,储清廉总要踱上几个小时的步。踱着步,不时逬出一句话。不熟悉他的人,往往跟不上他思维的跳跃;不知他思考到哪一节,突然逬出这么一句话。他不会解释什么,一切全靠你的领会。大会上念稿子,大家能听懂;单独与你谈话,他在踱步,不时迸出一句话,许多人往往不知其所云,如坠云雾之中。好在秘书长跟了他十来年,还能跟上他思考和跳跃的节奏。储清廉过去踱步,也就几个小时,但像今天,从昨天晚上踱到今天凌晨,秘书长也没见过。秘书长知道,今天事情重大。储清廉见秘书长进来,也不说话,继续踱自己的步。又踱了十几分钟,停在窗前,看着漆黑的窗外:
“昨天下午的事儿不简单。”
秘书长明白,他指的是昨天下午讨论会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看秘书长:
“他是有备而来。”
秘书长又领会了,是指领导人在讨论会上举例,说一个妇女告状,冲进人民大会堂的事。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又停住:
“他是来找碴的。”
秘书长出了一身冷汗。他领会,储清廉的意思,领导人在讲话中,讲到那个农村妇女,看似随意举例,其实并不随意;进而,按照会议的安排,这位领导人本来不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突然又来参加,看似偶然,“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秘书长又想到省长储清廉,这些天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时候,听说要调他到另一个省去当省委书记;又听说,对他的升迁,中央领导层有不同看法;由此及彼,秘书长张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储清廉又踱了一阵步,停在窗前。窗外的北京,天已渐渐亮了。储清廉:
“向省委建议,把他们全撤了。”
秘书长一身冷汗没下去,又出了一身冷汗。秘书长领会储清廉的意思,是要把没处理好妇女告状的那些人,引起妇女冲进大会堂的那些人,昨天下午领导人举例提到的那些人,把一粒芝麻变成西瓜、把一只蚂蚁变成大象的那些人,也就是那个妇女所在市的市长、所在县的县长、法院院长……等等,通通撤职。秘书长嘴有些结巴:
“储省长,因为一个离婚的妇女,一下处理这么多干部,值当吗?”
储清廉又踱步,踱到窗前:
“我已经让秘书核查了,这案件与首长说的,虽然有些出入,但也确有其事。”
又转头踱到秘书长面前,两眼冒火地:
“他们把事情搞到这种程度,不是给全省抹黑吗?”
又咬牙切齿地说:
“昨天下午首长说得对,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共产党人,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他们就是喝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
序言:那一年(十五)
七天之后,省里直接下文:
撤销蔡富邦××市市长职务,建议该市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史为民××市××县县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荀正义××市××县法院院长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撤销董宪法××市××县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职务,建议该县人大常委会下次会议予以追认。
建议××市××县法院,给审判员王公道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
文件下来,市长蔡富邦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事情缘何而起。待了解,才知道前不久市里创建“精神文明城市”时,他的一句话传达下去,错中出错,把一个在市政府门口静坐的妇女给关进了拘留所。由这个告状的妇女,到撤他的职,这中间的曲里拐弯,让蔡富邦哭笑不得。但他毕竟是市长,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何况木已成舟,再说什么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去改变省里的决定呢?只好叹道:
“什么叫不正之风?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风。”
又叹:
“谁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
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也大呼“冤枉”。县长史为民捂着胃大骂:
“文件就这么下来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明天我也告状去!”
法院院长荀正义哭了:
“早知这样,那天晚上,我就不喝酒了。”
指的是那天晚上与李雪莲见面,他喝得半醉,骂了李雪莲一声“刁民”,又骂了一句“滚”,把李雪莲轰走的事。不喝醉,他就会换一种处理方式。他平日不喝酒,给自己规定了五条禁令。
法官王公道被处理得最轻,因他本来就没有职务,谈不到撤职,只是给了个处分;但也憋了一肚子气,骂道:
“不是讲法吗?让我们讲,你们办起事来,咋又不讲了呢?”
惟一不闹不哭想得开的是法院专委董宪法。听完文件传达,转身往会场外走。边走边说:
“去球,早不想跟你们玩了,我到集上当牲口牙子去。”
序言:那一年(十六)
李雪莲从北京回来,先去同学孟兰芝家接回孩子,又去戒台山拜菩萨。买票进门,上香,趴到地上磕头:
“大慈大悲的菩萨,您可真灵,您下手比我狠,您把这些贪赃枉法的人都撤了职;这比杀了他们,还让我解恨呢。”
拜完这个,起身,又上了第二炷香,又趴到地上磕头:
“菩萨,您也不能顾大不顾小呀。这些贪赃枉法的人,您都惩罚了,但秦玉河个王八蛋,还逍遥法外呢!我是不是潘金莲的事,您还没说呢。”
附录:
因为一个妇女告状,某省一连撤了从市到县到县法院多名官员的事,被登在《国内动态清样》上。当天上午,曾去这个省人大代表团参加讨论会的国家领导人就看到了。看到之后,忙将秘书叫来,指着《国内动态清样》问:
“咋个回事?”
这清样秘书也已经看到了,便说:
“可能人代会期间,您去参加这个省的讨论会,批评了这件事,他们就雷厉风行了。”
领导人将《国内动态清样》摔到桌子上:
“乱弹琴,我也就是批评批评这种现象,他们竟一下撤了这么多干部,也太矫枉过正了。”
秘书:
“要不我打一电话,让他们再改过来?”
领导人想了想,挥挥手:
“那样,就再一次矫枉过正了。”
叹口气:
“采取组织措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为什么总爱抄近道呢?为什么不能深入思考这件事情的重要意义呢?为什么不能举一反三呢?”
又说: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参加他们的讨论会了。那天你也知道,本来四点我要会见外宾,外宾在去大会堂的路上,突然肚子疼,临时去了医院,就有了这点子空闲。说到那个妇女,也是举个例子嘛。”
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几个来回,停住:
“这个储清廉,心机也太重了。”
接着不再说话,坐回办公桌后,开始批阅其它文件。
该省省长储清廉,本来近期要调到另一个省当省委书记;但一个月之后,另一个省的省委书记,在他们本省产生了。储清廉仍在李雪莲那个省当省长。三年之后,去了省政协当主席;又五年之后,离休。
序言:二十年后(一)
王公道拍李雪莲家的门,连拍了十五分钟,院里无人应答。王公道边拍边喊:
“大表姐,我是王公道呀。”
院里无人应答。王公道:
“大表姐,开门吧,我都看到屋里的灯了。”
院里无人应答。王公道:
“天都黑透了,我还没吃饭哩。我给你带来一条猪腿,咱得赶紧炖上。”
院里仍无人应答。
第二天清早,李雪莲打开头门,头门前,仍站着王公道。王公道身边,站着县法院几个人。李雪莲倒吃了一惊:
“你们在这儿站了一夜呀?”
王公道委屈地指指自己的头:
“可不,看头上的霜。”
李雪莲看他的头,头上却没有霜。王公道“噗啼”笑了:
“我没那么傻,昨晚叫门,你假装听不见,我只好回去了;今儿起了个大早,不信堵不住你。”
李雪莲只好领着一行人往院子里走。二十年前,王公道还是个小伙子,二十年后,已是个臃肿的中年人了;二十年前,王公道是稀眉,二十年后,眼眶上一根眉毛也没有了;下巴又不长胡子,满脸肉疙瘩;二十年前,王公道是个小白孩,二十年后,皮肤竟也变黑变糙了。但变化不只王公道一个人,二十年前,李雪莲二十九岁,二十年后,李雪莲已经四十九岁了;二十年前,李雪莲满头黑发,二十年后,头发已花了一半;二十年前,李雪莲眉清目秀,胸是胸,腰是腰,二十年后,满脸皱纹不说,腰和胸一般粗。两人在院子里坐定,王公道:
“大表姐,这回找你,没有别的事,就是来看看,家里有没有啥困难。”
王公道的随从,把一根猪腿,放到枣树下的石台子上。李雪莲:
“要是为了这个,你们走吧,家里没困难,把猪腿也提走,我信佛了,不吃肉。”
站起身,拿起扫帚就要扫地。王公道从板凳上跳起来,一边躲李雪莲的扫帚,一边抢李雪莲的扫帚;抢过,一边帮李雪莲扫地,一边说:
“大表姐,就算没困难,咱们是亲戚,我就不能来串门了?”
李雪莲:
“嘴里别‘姐’呀‘姐’的,你一法院院长,我听着心慌。”
王公道拄住扫帚:
“那咱们得论一论,前年过世的,马家庄的马大脸,他是俺舅,你知道吧?”
李雪莲:
“他是不是你舅,不该问我,该去问你妈。”
王公道:
“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老胡家;你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这亲戚不算远。”
李雪莲:
“王院长,你要没啥事,咱就别闲磨牙了,我还得去俺闺女家,她家的牛,昨晚下犊了。”
王公道放下扫帚,坐定:
“既然是亲戚,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表姐,再过十来天,全国又要开人代会了,你准备啥时候去告状呀?”
李雪莲:
“原来是告状的事呀。我给你说,今年我不告了。”
王公道吃了一惊。接着笑了:
“大表姐,我不兜圈子,你又开始兜圈子了,二十年了,你年年告状,今年突然说不告了,谁信呀?”
李雪莲:
“今年跟往年不一样。”
王公道:
“哪儿不一样了?你给我说说。”
李雪莲:
“过去我没有死心,今年我死心了。”
王公道:
“大表姐,你这话没有说服力。知道你二十年来受了委屈,但事情说白了,事到如今,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本来是芝麻大点事,最后闹成了大西瓜;本来是蚂蚁大点事,最后闹成了大象。因为一件离婚的事,曾经撤过市长、县长、法院院长和专委,清朝以来,中国没发生过这种事。但说句良心话,你离婚是真是假,能不能跟秦玉河复婚,然后再离婚,是这些市长县长能决定的吗?你没有复婚再离婚,是这些市长县长给闹的吗?要说冤枉,除了你冤枉,大家也都冤枉着呢。你这桩案子的主体,不是市长、县长、院长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这个龟孙,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枪毙了,无非现在讲个法制。你说这个人有多可恶,当年离婚复婚的事,就够复杂了,他还嫌不乱,又说出你是潘金莲的话;双箭齐发,就把你逼到了绝路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