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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要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有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交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一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是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有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头,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儿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里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顾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回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么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宝珍向马师母转交了家里的钥匙,说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润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烦你保管这些钥匙了。这样的临别赠言,让马师母差点流出了眼泪,她注意到三串钥匙是一样的,保润和他父亲的那两串,她觉得脏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来要还给粟宝珍。粟宝珍摆手道,马师母你都拿着,这个家的钥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瞒你马师母,我这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不是我心狠,现在别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过几天好日子啊。
这样,保润的家也交给马师母打理了。马师傅一家都有商业头脑,精品时装在香椿树街销售不畅,他们一直在酝酿转向经营。近年来香椿树街居民没有了温饱之忧,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长寿如何养身,成了街头最热门的话题,向街坊邻居出售药物和保健品,无疑是更适合民情的生意。马家早就与一家著名的连锁药店签了加盟合约,店铺要改造,做大做强,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碍于房东一家的健康状况,不忍心扰了他们。粟宝珍一走,时机也到了,他们放开了手脚,再一次大兴土木。
连锁药店是连锁的,装修都要听从别人的指挥,连店铺门面的大小尺寸也连锁,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时装店迎街的店门,比标准还是小了几十公分,所以,保润家的那扇家门,不得不再次让贤,原来的半扇木板门,必须被削去一半。装修工人已经卸下了门,拆下了门框,马师傅心里犯起了嘀咕,说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惹纠纷,还是要设法找到粟宝珍,商量一下再削门。马师母嫌他啰嗦,让他亲自从门槛上走一走,试一试。她说,你比保润胖,你能过去,以后保润就能过去。马师傅顺利地走过去了,身体与门框正好匹配。马师母说,看,不是过去了?小什么呀?凡事要从实际出发,迎街门面多金贵,你给保润留这么大一扇门,他又没机会走,不是浪费吗?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男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哥。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台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凉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烂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还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常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出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去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进了面包车。祖父钻在一只菜筐里,顺利地闯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到了公路上,他让祖父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祖父临窗四望,望见满眼新的风景,嘴里便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
面包车驶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枫林镇。时隔多年,整个世界花样翻新,枫林监狱还是老样子,灰白色的水泥高墙一望无际,墙上森严的电网一望无际,东侧多了一座瞭望铁塔,塔楼里有人影晃动,一只高音喇叭挂在瞭望窗下,闪闪发亮,喇叭上站着几只大胆的麻雀。有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自塔顶垂下,引人瞩目:热烈祝贺枫林监狱荣获十佳文明监狱称号!
他把面包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拿出公文包数里面的钱。祖父看着他数钱,嘴里帮着数数,数着数着祖父晕了,他说,这么多钱啊,数都数不清,你准备给谁?他说,给保润的见面礼。祖父说,你为什么要给保润这么多钱?犯人不能花钱,会让干部没收的,不如我替保润来保管。他推开祖父的手,笑着说,爷爷,他有钱不好花,你有钱也没用处,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却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状况。他搀扶着祖父走到监狱门口,正好遇上卫兵换岗,有个短小的换岗仪式。下岗的卫兵迈着夸张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上岗的卫兵手持锃亮的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