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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青铜时代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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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便拴在腰上。看到那剑又宽又厚,红线就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拿。结果是连人带剑一起从地下跳了起来,原因是那剑很轻。薛嵩抹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空心的。把剑佩好,他把铜盔上的面具拉了下来,露出一副威猛的面容。然后,这样一位薛嵩就行动了起来,准备向外来的袭击者展开反攻。

 

有关薛嵩的院子,必须补充说,它不但可以在柱子上升降,那些柱子又可以水平移动。只要转动一些绞盘,整个院子连同支撑它的柱子就可以像个大螃蟹一样走动,成为一个极为庞大的步行机械。实际上,薛嵩可以使他的院子向寨中的敌人发起冲击,但要有个前提:必须有一百个人呆在上面,按薛嵩的口令扳动绞盘。假如有一百个人,这座院子就会变成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连同地基向敌人冲击。不幸的是,此时院子里只有两个人,缺少了人手,它就瘫了不能动。细究起来,这又要怪薛嵩自己。他只让自己和红线登上柚木平台,换言之,除了红线,他谁都不信任……
白衣女人说,她最讨厌我在小说里写到各种机械、器具;什么绞盘啦、滑轨啦,她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她说得有道理,但我满脑子全是这种东西,不写它写什么?写高跟鞋?这种东西她倒是很熟悉,但我对它深恶痛绝,尤其是今天被穿着高跟鞋的脚踢了两下以后,就更痛恨了。她听了挑起眉毛来说:哟!记仇了。好吧,以后不穿高跟鞋。她就是不肯说以后不再踢我。我的背后继续受到威胁……
红线以为,薛嵩会冲出自己的柚木城堡,向聚集在寨中心的刺客们冲锋。这样他将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前面虽然武装完备,后面却还露着屁股;这样顾前不顾后肯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她对于战争虽然一窍不通,但还懂得怎么打群架。所以她也武装了起来:把头发盘在了头上,把家里砍柴、切菜的刀挑了一个遍,找到一把份量适中,使起来趁手的,拿在右手里。至于左手,她拿了一个锅盖。薛嵩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亲手做的,既结实、又耐用,样子也美观,总之,都很像些东西;这个锅盖也不例外。它是用柚木做的。有一寸来厚,完全可以当盾牌用。红线跟在薛嵩后面,准备护住他的后背,满心以为他就要离开家去打交手战;谁知薛嵩不往门外跑,却往后面跑去。他打开了库房的大门,从里面推出一架救火云梯似的东西──那东西架在一辆四轮车上。红线帮他把这个怪东西推到了门前的空地上,薛嵩用三角木把车轮固定住,把原来折叠的部件展开来;这才发现它原来是一张大的不得了的弩。原来,薛嵩并不准备冲出去,他打算呆在城堡里──也就是说,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既然如此,红线就不明白薛嵩为什么要作张作势地穿上那么多的铠甲。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造造气氛。
薛嵩的弩车停在城堡的边缘上。弩上的弓是用整整一棵山梨树做成的,弓弦是四股牛筋拧成的绳子。他和红线借助一个绞盘把弓张开,装上一支箭──那箭杆是整整的一根白蜡杆,我以为叫作一支标枪更对。此时,这张弩的样子就像一辆现代的导弹发射架,处于待发的状态。薛嵩登上瞄准手的位子,摇动方向机和高低机,把弩箭对准了敌人。如前所述,这里离寨中心相当远,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一群人。就这样一箭射出去,大概也能射着某个人。但薛嵩的伎俩远不止此。他还有个光学瞄准镜,由两个青铜阳燧组成。众所周知,阳燧是西周人发明的凹面镜,原来是用来取火的。薛嵩创造性地把它们组装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反光式的望远镜。透过它看去,隔了两里多地,人头还有大号西瓜大。他在里面仔细地瞄准,只是不知在瞄谁。这个目标对我自己来说,是一个悬念。

 

我说过,从前面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从反面一看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光着屁股。假如全身赤裸,这个部位倒是满好看的:既丰满、又紧凑;但单单把它露在外面,就说不上好看,甚至透着点寒碜。这就如一位正面西装革履的现代人,身后却露出肉来,谁看了也不会说顺眼。我们知道,浑身赤裸时,薛嵩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这个样子以后是个什么人,连红线都不知道。他就这样伏在弩车上,仔细地瞄准,然后搬动了弩机;只听见砰地一声,那支弩箭飞了出去……
正午时分,空气里一声呼啸,薛嵩的弩箭穿进了人群,把三个人穿了起来,像羊肉串一样钉在了一棵大树上。这三个人里就有老妓女,她被两个刺客夹在中间,像一块三明治。那根弩箭从她的胃里穿过去,她当然感到钻心的疼痛。她还知道,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但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了。在她身后那个刺客痛苦地挣扎着,把腰间的蔑条都挣开了,那个东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总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车上被叫作“老顶”的那种家伙。她极过身去,愤怒地斥责道:往哪儿捅?这儿要加钱的,知道吗?后面那个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阳神经丛,疼得很厉害,无心答理她。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从左背到右前胸斜着贯穿,伤口很长,已经开始临死的抽搐,不听使唤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老妓女又给了他一巴掌,说道:挤那么紧干嘛,又不是没有地方!那人倒着气,勉强答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再后来,老妓女自己也没有了力气,不再争辩什么,就这样死去了,临死时,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这是个仇恨的手势。这个老妓女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还是无意的。小妓女总觉得他是无意,我总觉得他是有意。当然,薛嵩自己总不承认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这一箭,薛嵩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倒是红线大叫起来:射错人了!然后,薛嵩在弯上装上一支新弩箭,转动绞车把弩张开时,红线继续呆呆地站着,也不来帮忙,忽然又大叫了一声:射错人了!但薛嵩还是一声不吭地忙着,张好了弩,他又跑回瞄准手的座位上去,继续瞄准,而红线则又一次呐喊道:射错人了!射着自己人了!薛嵩回头一看,发现红线正用反感的眼神看着他,就说:别这么看我!这是打仗,你明白吗?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说完,他就回过头去继续瞄准了。红线定了定神,回头朝寨心望去,发现那片空场上只剩了一个人──无须我说你就知道,原来那里有一大群人,现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那个小妓女。说来也不奇怪,那些刺客发现自己在远程火力的威胁之下,自然要躲起来。假如那个小妓女坚信薛嵩不会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来。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实际上,她也信不过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从背后揪伎她的头发,让她躲不开。现在,她面朝着薛嵩家的方向站着,满脸都是无奈。
也许我需要补充说,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两个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惊失色,觉得他很厉害。他们赶紧躲了起来──当然,可以躲到大树后面、躲到河沟里,但他们觉得躲在小妓女背后比较保险。他们以为,这个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红线又是手帕交,薛嵩决不会射她,因此,她身后一定是最保险的地方了。但薛嵩离他们很远,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们一点都看不到薛嵩在干啥;假如看到了,一定会冒出红线一样的疑问:敌人都躲了,只剩一个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谁呀?假如他们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更会大为震惊。实际上,薛嵩瞄的就是小妓女,虽然他不想射死她。他把瞄准镜的十字线对在那女孩的双乳正中,心里想着:天赐良机!他们排成了一串……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个人。这说明他想要射死的决不是小妓女,而想要穿过她,射死她身后的十一个人。当然,我们知道,这个女孩被穿透后之后,很难继续活下去。但这一点薛嵩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射死了十一个人以后,就可以夺回凤凰寨了。我发现,只要我开个恶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薛嵩把弩箭瞄准小妓女,就是个恶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还要读者来评判。他瞄得准而又准,正待扳动弩机,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响,整个弩车猛地歪到一边──原来是红线一刀砍断了弓弦。薛嵩从歪倒的弩车里爬了出来,扶正头上的头盔,朝红线嚷道:怎么搞的?你搞破坏呀你!但红线一言不发,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看不到了。

 

那个白衣女人看过我的故事,摇摇头,说道:你真糟糕。在这个故事里,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又把箭头对准了小妓女;她就是指这点而言。我问:哪里糟糕?她说:想出这样的故事,你的心已经不好了。我连忙伸手去摸左胸时,她又喝道:往哪儿摸?没那儿的事!我说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现在最关心这类问题,就很虚心地问道:什么品行叫作好,什么品行叫作不好?她说出一个标准,很简单,但也很使我吃惊: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爱。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宁死也不肯和他做爱。我现在的品行已经不好了,这使我陷于绝望之中。
实际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问题。我发现他很像我的表弟: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脚都很小,他的皮肤是棕色的,留着一头板寸。傍晚我们到王府饭店去看他,坐在lobby里,看着大厅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我表弟讲着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术性的细节,像天书一样难懂。许多年前,薛嵩就是这样对红线讲起他行将建造的凤凰城。他在砂地上用树枝画了不少波浪状的花纹,说道,长安城虽然美丽,但缺少一个中心,所以是有缺点的。至于他的城市,则以另一种图样来表示,一个圆圈,周围有很多放射出的线条。红线没看出后一个形状有任何优点,相反,她觉得这个图样很不雅,像个屁眼。不过她很明智,没把这种观感说出来。实际上,薛嵩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懂。薛嵩是说,这座城市将以他自己为核心来建造。它会像长安一样美丽,但和长安大不相同。它将由架在众多柱子上的柚木平台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个平台,就是薛嵩自己的家。这个建筑计划我表弟听了一定会高兴,因为这个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卖不出去了。
身在凤凰寨内,薛嵩总要谈起长安城。起初,红线专注地听着,眼睛直视着薛嵩的脸:后来她就表现出不耐,开始搔首弄姿,眼睛时时被偶而飞过的蝴蝶吸引过去。在王府的lobby里当然没有蝴蝶,她的视线时时被偶尔走过的盛装女郎吸引过去,看她们猩红的嘴唇和面颊上的腮红,我猜她是在挑别人化妆的毛病──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她是枉费心机,在我看来,大家的妆都化得满好──对于我们正在说着的这种语言,她还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里也就能听懂一到两句。等到薛嵩说完,红线说:能不能问一句?薛嵩早就对她的不专心感到愤怒,此时勉强答道:问吧!这问题却是:雪是什么呀?身为南国少女,红线既没见过雪,也没听说过雪,有此一问是正常的。但薛嵩还是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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