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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也是,跑回来干啥呢?我们想出去都出不去你在外头还往回跑,懂不懂青山留下就不怕没有柴烧这个道理?”
我没有吭声,把奶奶跟伙计们留在山上跟敌人殊死搏斗,我却一跑了之,那我成了什么东西?这种事情我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奶奶也明白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天亮了,敌人又开始行动,我们只剩下了百十来人还能站着抵抗。我的到来无疑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伙计们坚守在寨墙上顽强地抗击着敌人。
我问奶奶:“机枪呢?架上么。”
奶奶撇了撇嘴说:“你问你自己么,我给你说,刚刚开打的时候我们伙计的枪有一少半拉不开栓了,都是临时拆开了整修的。机枪打了两挂子弹枪筒子就裂了,还伤了枪手。还有你缴回来的那个炮,谁也不敢打,这么长时间没有动过谁都怕一打自己把自己炸了。”
我说:“还有我们缴获的李冬青的美国枪呢么。”
奶奶说:“枪倒是好枪,拿来之后谁也没有上心学着用,临上阵了连咋上子弹都弄不清楚,等弄清楚了人也伤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过了多年安逸日子的后果,我想起了奶奶的那句话,我们的伙计过了几年太平安宁的日子,都养成猪了。狼变成了猪,没了尖牙利爪,没了野性,只能成为屠夫刀下的肥肉。其实,还没开打我们的战斗力已经大大削弱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冬青整个战略的组成部分,如果把我们的伙计变成猪也是他的计划,这家伙的心机就确实比海还深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敌人跟我们一样都没有重火器,这样他们要想攻进我们的寨子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依托山寨也可以跟他们进行长时间的周旋。
敌人开始进攻了,他们采取了新的战术,几个人一组顶了厚厚的棉被朝我们接近,棉被绑在厚厚的木板上,根据他们前进的情况看,我们的枪弹穿不透那厚厚的棉被和木板构成的活动掩体。有的敌人顺利地来到了我们的寨墙下面,然后我们就能听到吭哧吭哧刨寨墙的声音。
“扔手榴弹炸狗日的。”我想起了我在外头山坡上看到的情景,这个角度是我们射击的死角,如果我们勉强探出头朝寨墙根上打枪,敌人的机枪火力就会从对面的山坡上射击我们,对付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办法,扔手榴弹。伙计们蹲在寨墙的砖堞后面,朝外头甩着手榴弹。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和一股股呛人的硝烟,寨墙外面的敌人鬼哭狼嚎地四散奔逃,我们抓紧机会又朝他们的背影射击,敌人纷纷中弹倒地。我粗略地算了算,这一回敌人亏得比较大,让我们放倒了二十多个。后来敌人又攻了几次,每次我们都如法炮制,敌人始终没能得逞。
白天就在敌人徒劳的进攻和我们艰苦的防守中过去了,敌人死伤比我们重,我们有寨墙做依托,虽然也有伤亡,可是跟敌人比起来就少得多了,我算了一下,我们跟敌人伤亡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五。我想,只要我们再坚守下去,即便没有援兵,敌人的损耗他们也负担不起。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同样没有援兵,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国民党部队能顾得上他们。我竭力想在敌人中间找到四瓣子跟李冬青,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见到他们俩,我拼了命也得灭了他们,有伙计们的掩护和奶奶的协助,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在敌人的队伍里却根本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我估计,凭李冬青的智谋,他肯定也防着我们的这一招,再说了,躲在幕后干坏事也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三天三夜过去了,昨天一整天敌人没有进攻我们,我估计他们也疲劳得很了,人员伤亡也太大,可能正在修整,也可能准备撤了,毕竟天下大势对他们不利,拖得久了他们自身难保。尽管我们也精疲力竭,我们的士气却因为奶奶的奖赏而万分高涨起来。奶奶把我们存的所有大洋搬了出来,明晃晃地堆在院子里,然后召集大家集合。伙计们经过数日的激烈战斗,一个个灰头土脸,面目黧黑,活像长期烟熏火燎的灶王爷,身上的衣裳也是褴褛不堪,好的勉强能遮盖住身躯,差的干脆就打了赤膊。
“伙计们,”奶奶慷慨激昂地对狼狈不堪的伙计们讲话,“尕掌柜说了,这些大洋本来就是伙里的,伙里的就是大家的,现在都堆到这了,你们轮流过来取,一个人取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死了的伙计们的。自己的那一份随你们花,死了的伙计的那一份由你们保管,我们能活着出去的,死了的伙计那一份大洋你们就缴回来,由伙里分给他们的家人。要是我们打散了,死了的伙计那一份大洋,你们都要拿好,想办法接济死了的伙计们的家人。现在啥话也不说了,轮着来,一人一回拿一百个大洋,取完为止。”
伙计们看着白花花堆成堆的大洋都有些发蒙,谁也不敢先出手拿。李大个子犹犹豫豫地来到大洋旁边,数了一百块大洋,对着大伙说:“我先取一百,五十块是胡小个子的,今后只要我活着,胡小个子的婆娘娃娃我就要养呢。”
他一提胡小个子,我们的心都僵了。这会儿胡小个子的尸体还挂在山坡下面的树干上,敌人把他的衣服扒光了之后,将他挂在一棵老榆树上,风吹日晒,远远看上去人已经变成了一块深褐色的腊肉。他的头顶上不时有兀鹰盘旋,抽空子就俯冲下来在他的身上撕扯着,那情景惨不忍睹。
接着过油肉也走了过去,从地上数了一百块大洋:“这是我跟王大有的,只要我活着,王大有他爸他妈我就要养老送终呢。”王大有也是伙里的老伙计,前天守寨墙的时候一颗枪弹击碎了他的头颅。
再下来是王葫芦,老伙计们取过了,伙计们一个接一个地数了大洋,报了自己代领的伙计名称。地上还剩下不少大洋,奶奶让伙计们按每人二十块再轮一圈,一直到大洋分光才算了事。
分光了大洋奶奶长出一口气说:“唉,这一下心里轻松多了,只要再熬上三四天我看保安团跟黄狗就都撑不住劲了,到那个时候他们要还是不撤退,我们就反过头来打他们。”
晚上吃过饭后,寨墙上下到处传出了吆五喝六掷骰子赌博的声音,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躲在寨墙后面赌了起来。这帮家伙真是本性难改,刚刚有了钱,就迫不及待地开锅了。我没有制止他们,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祷,狗娃山寨可千万别成了他们最后的赌场。
东边的云霞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生动活泼,云霞又把阳光折射到了我们的狗娃山上,山坡的草木石头都被涂抹得五彩缤纷,如果没有寨墙外头的保安团跟国民党兵,今天肯定是一个让人心情爽朗的日子。伙计们赌了一夜累了,有的拄着枪打盹,有的倚着墙闭目养神,也有的强睁着眼睛注视着敌人的动静。我们已经到了油干灯灭的地步,人们的精神、肉体都承受着连续不断厮杀拼命的沉重负担。虽然我们的粮食能够保证大家吃饱,可是大家仍然一个个瘦骨嶙峋,活像饿了十年八年。厄运已经降临,死亡离我们太近,人们的神经仿佛是就要绷断的弓弦,看着这些疲惫羸弱的部下,我不得不深深反思自己的过去。如果我不相信李冬青的那一套,如果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不跟李冬青做什么生意,如果我不忘乎所以放松了伙里的戒备,如果……太多的如果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是割肉的刀子,它割的是人的心脏,我的心让“如果”切割得鲜血淋漓,剧痛难忍。如果我们能够活下来,唉,又是如果,为了躲开这恼人的如果,我干脆不再去想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将做什么的问题。
我们对话的时候,奶奶用了一支长枪朝他们瞄准着。我知道她想抓住机会灭了李冬青,她打枪一般情况下根本不瞄准,甩手就打百发百中,这会儿她如此认真地瞄准,我想,如果李冬青真的出现在她的枪口下,肯定得一枪毙命。然而我却又怕她真的毙了李冬青,其他的人就会大开杀戒,拿我们的婆娘娃娃开刀。我对奶奶说:“千万开不得枪。”
奶奶叹了一声收回了她的枪:“哎,千算百算不如天算,光想着让婆娘娃娃们能活得安稳些,还不如当初不把他们送走,活,活在一搭里,死,死在一搭里,都怪我,怪我啊。”奶奶的声音里有了哭腔,这是前所未有的,说明她悲愤悔恨到了极点。
我已经顾不上奶奶的情绪了,我急着跟李冬青谈判:“要是我投降了你们照样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怎么办?与其那样我们还不如跟你拼个鱼死网破。再说了,即便我们都死了,外头还有我们的人,你的婆娘娃娃也不要想活命。”我一边跟李冬青磨牙,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在我投降以后保住我们的婆娘娃娃不受伤害,我已经不奢望不投降还能保住我们的老婆孩子。可是,我实在没办法。我们不投降,他们肯定会在我们的眼前杀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我们投降了,也难保他们不会连我们带婆娘娃娃一起杀害,斩草除根的绝事我相信李冬青绝对能做得出来,我们没有出路。我下了决心,宁可在他们杀害我的婆娘娃娃之前先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杀害我们的婆娘娃娃。我把手里的枪从寨墙上扔了下去,伙计们都惊呆了。我对他们说:“我先出去投降,你们千万不要乱动,一切听奶奶的指挥。我投降之后跟他们商量个能保全我们婆娘娃娃的办法,你们要是都跟着投降了,我们不但自己完了,婆娘娃娃的命也难保。”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伙计们都明白,纷纷点头,架着枪趴到寨墙上死死地盯着敌人,一双双发红的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
我没有开寨墙的大门,我怕他们会押着我们的婆娘娃娃趁机冲进来,有婆娘娃娃做人墙,我们没办法开枪。我从寨墙上放下一条绳子爬了下去,赤手空拳地来到婆娘娃娃中间。花花扑了过来,我搂住了她,那时候的人在人面前公开作出这种亲热举动是惊世骇俗的行为,四周的敌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对花花说:“不管发生啥事情,你都要把娃娃带大。”花花哭成了泪人,我的苞谷、豌豆、麦穗、稻子,我的心肝肉肉们围拢过来揪着我的衣裳哭哭咧咧。苞谷指着旁边的黄狗说:“爸,把你的枪给我,我毙了他们。”这小子从小就野得很,最爱的就是枪,胡小个子的娃娃比他大两岁,他把人家打得满院子跑,非逼着人家承认他是掌柜的才算数,奶奶揍了他一顿,他就偷了奶奶的枪跑到山里过了两晚上。奶奶说这是个天生的土匪,长大了也是个当掌柜的,就逼了他练跳坑坑练甩石头,把过去折磨我的那一套原封不动地用到了他身上。
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对别的婆娘娃娃说什么,既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脆不说,我叫他们听他妈的话,不准跟着我,然后我就穿过人丛来到了李冬青面前。李冬青瘦多了,眼圈发黑脸色青黄,看样子这段时间他也在热锅上煎熬着。
见了面他居然对着我举手作揖:“尕掌柜,你命大,从钱团长手里逃出来了,你把钱团长杀了没有?”
我说没有,我从来不杀投降的人。他嘿嘿一笑接着说:“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今天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也算情非得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国军三十四师八团刘团长,胡长官的嫡系部队。”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身边还站了一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中年人。国民党的校官服是呢子的,穿在身上板板正正像铁板,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