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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张大帅是什么人?”
“张作霖么,原来是长白山老林子里的土匪,后来投靠了国民政府,成了东北王。”
我估摸着凭自己的本事当不了什么王,不过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对付保安团我们的实力够了,可是要对付中央军,人家派来一个营、一个团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了。
“那我们就招安?怎么个招法?”
卫师爷笑了,他笑的时候脸皮微微抽动,嘴角向一边微咧,让人觉得那笑容里包含了讥讽。我挺烦他这种笑,可是他年纪比我大了许多,又知书达礼,我不能像对其他老粗伙计那样对付他,只好转了弯讽刺他一两句来表达对他的不满:“你有好主意咋没给老牛头出上一两个?老牛头要是听了你的可能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了。”
他对我的讥讽毫不在意,反而大言不惭地说:“尕掌柜说得对,他要是听我的话,确实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儿了。不过他跟尕掌柜不同,尕掌柜知书达礼,是文武双全之人;他大字不识一个,又认死理,给他说话就像对牛弹琴,他根本就听不懂我的意思,也不可能听我的主意。”
卫师爷这人就是高明,说老牛头的时候顺带着在我的屁股上温柔地拍了一拍,这一拍我心中对他的不满顿时消散。二娘在一旁提醒我们:“有话到窑里说么,站在这山峁上也不嫌风大呛了嗓子。”我这才醒悟,商量关系我们伙里前途命运的大事,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显得不够郑重。他到我们伙里这么长时间我们还真没有从从容容坐下来谝过,今天既然他有兴致我也有时间,跟他好好谝一谝总比闲着发愣强,于是我就对他说:“走走,到我的窑里坐下慢慢谝。”
于是我们俩回到了我的窑里,二娘跟了进来给我们泡上了浓茶,卫师爷客气地起身对二娘点头说了声谢谢。我说:“你坐下,今天咱们反正没事,我正好还有事情跟你商量呢。”
卫师爷说:“我来狗娃山不少日子了,整天吃闲饭啥事情不干,尕掌柜的是不是嫌养了我这一个没用的闲人亏了?”
我连忙说:“哪里的话,你是我请上山帮我拿主意的,哪里敢说你是吃闲饭的?对了,我想跟你商量的就是李大个子他们种地的事情。我跟他们说了,他们种地可以,地是伙里的,他们种了得缴租子,不能白种,又拿伙里的饷银又种自留地,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财东家的佃户,哪个敢白种财东家的地不交租子。要是李大个子他们把占的地都种上,先不说他们交不交租子,光是我们的开销就省得多了。可是我又怕这些光顾了种地把伙里的事情撂荒了,要是人心散了就更麻烦。你看有没有啥好办法,既能让这些伙计没事情的时候把地侍弄好,又能一心一意地为伙里做事情,伙里万一碰上急事能叫他们顶上劲。”
卫师爷说:“你看过《 三国演义 》吧?你说的这个办法跟曹操的屯田制差不多,以兵养兵,只要把相应的手段跟上,我们就能叫这些伙计平时当好农民,战时就是好兵。”接下来他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给我罗列了许多办法,比如每月集会一次,招几个队长到山上开会,汇报训练、开荒种地、周边敌情人情社情等等情况,然后由我训话,布置后一个月的任务。又比如规定所有开垦出来的田地都是伙里的,鼓励伙计们种地养家,按规定交租子,多交的还有奖赏,并且要记在功劳簿上,作为提拔、奖励的依据。又比如每年举行两次比武活动,一次在夏至那一天,一次在冬至那一天,比赛射击、格斗、队列等等项目,取集体一名、个人前三名,当场予以重奖,等等等等。
他说的这些东西我听着非常新鲜,也深感有理,禁不住就跃跃欲试。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卫师爷肚子里倒还真有一副好下水,开会这个词儿也正是从这个时候才正式进入了我们的日常词汇系列。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用“聚齐”这个土词儿,取而代之的是“开会”。
“你说的这些都是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办,今后这样的好主意你多想一些。你说到招安,该咋招呢?”
他的脸色微红,显然感受到了我的鼓励,话说得也更加流畅:“即使我们想招安,也不能显出来,俗话说送上门的买卖好做,我们得闹得让他们主动来找我们,跟我们谈,我们绝对不能主动找政府求他们招安。再说了,现在南方闹红闹得政府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我们的事情,我们正好趁机招兵买马,本钱越大招安的时候价码才越大。再说了,我们招安也不是真的就给政府当腿子去,我们要的只是个名分,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做好多事情,这个分寸是一定要把握好。”
“既然这样我们还有没有必要跟那个钱团长见面呢?”我这样问他。
“见,当然要见,起码不能让他觉得我们不敢跟他见面。见了面听他说什么,最低限度我们可以跟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说实话,我们不在他管辖的地方做活就是对他最大的照顾了,如果我们老在他的地盘上做活,上面饶不了他,他又对付不了我们,那才叫他难受呢。”
我说:“那你就安排这个事,时间地点你跟他商量好了跟我说一下就成。”
这是我对他莫大的信任,等于我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了他的手里。他也明白这一点,我从他那死人一样难以见个活表情的脸上看到肌肉微微的抽动,他脸上那一条小小的肌肉微微地抽动就是内心多少有些感动的表示。他起身告辞:“尕掌柜,我走了,事情我安排,有啥情况我随时给你报告。”
我拦住了他:“别走,到吃饭时间了,就在我窑里吃,边吃边谝,我爱跟你谝。”我这是实话,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怪,有的人你跟他认识多年了,最后却仍然跟陌生人差不多;也有的人你跟他刚刚认识却已经成了知己;还有的人像甘草,看上去是个烂草根,放到嘴里满嘴药味儿,可是越嚼才能越觉得它甜,到后来才能知道它不但甜,而且具有生津解毒败火的功效。我觉得这个卫师爷就像一块甘草,越嚼越有味道,就是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止咳化痰清热解毒的本事。
“二娘,你给我跟卫师爷下面吧,就用我带回来的细白面。”
“要清汤、臊子还是酸汤?”
我想起了李大个子他老婆的浆水面,可惜,山上没有人窝浆水,只好对二娘说:“随便,啥面都成呢。”
我也知道,二娘的水平做出来的面都是一个味儿,就是那种介于酸汤面、臊子面和清汤面之间的味道,这我早在张家堡子的时候就已经领教了。做饭确实不是二娘的强项,虽然她给我做饭的积极性很高,我却不敢在这方面肯定她的能力。
卫师爷赶紧谦让:“随便做些啥,不要麻烦二娘。”
我们的称呼特有意思,就跟所有人把奶奶称为奶奶一样,所有的人也都把二娘称呼为二娘。二娘看我跟卫师爷聊得高兴,就兴高采烈地去做她的面条去了。卫师爷又说:“还有,按照咱们现在的实力,再出去砸油点子既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又像是端着机关枪抓蚂蚱,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坐吃山空,得找个长期生财的道道呢。”
我说:“能有长期生财的道道当然好,可是一下子哪里有那么好的买卖呢。”
卫师爷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方圆百里的财东、商贾、买卖。”
我看了看,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字,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地址、估计财产数额、主要经营项目等等内容,其中有财东、买卖人、各色行当的知名人士等等。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轮着抢这些人吗?”我想,这倒也是一个保证长期利益的办法,今天做了这家明天做那家,这不就有了经常性的收入,不就不是坐吃山空了吗?卫师爷又想微微一笑,可是却没敢笑,他已经发现我不喜欢他那种带有讥讽意味的笑容,尽管他可能并没有讥讽别人的意思,但他那种笑容却让任何人都觉得是讥笑。这确实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能很快揣测到别人心思的聪明人。
“不用,要是我们轮着把这些人都抢了,那麻烦就大了,我们也就别想安稳了,国民政府不派大军来清剿我们,这些商户也得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再说了,我们也不见得就能抢得到,人家把钱财匿了,你还真能把人家都杀光?再不行人家干脆举家迁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那时候我们就真成了井台上的蛤蟆——晾干了。我的意思是向他们收保护费,每家按月收三五块大洋,这些人都能负担得起,总共有三百来家,每个月弄他个一两千块大洋富富有余。”
“人家能给吗?”
“不能给,可是我们有办法让他给。”
“啥办法?”
“凡是按时间数量给了保护费的人,我们就要保证人家安全,万一有哪家让土匪做了,我们就得给人家一个交代,这就是我们的信誉。不按我们的要求交保护费的,我们自然也就不保证他们的安全,家里人叫人家绑了、家里叫人家抢了,我们就不管他娘的。过上不到半年,这些人就都得老老实实把保护费送到我们手上。”
我不能不承认,这家伙坏主意还真多,起码比我多得多。按照他的办法,如果哪家财东不给我们交保护费,我们当然可以派人或者串通别的山头祸害他,让他不得安生;反之,如果他老老实实地给我们交了保护费,我们就得保证别的山头不去打扰他们。如果哪个山头不听我们的吩咐,或者不明白情况冒犯了受我们保护的人家,我们就得负责替他们出头,找那个山头挤对着他们老老实实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人家还不如把保护费交给保安团呢,凭啥要交给我们呢?”
我这是明知故问,保安团那点能量要是能保得了一方平安,世上也就没有我们这一路人了。果然,卫师爷说:“保安团保不了平安,要是保安团能保得了他们平安,我们还有活路吗?”
二娘把面条做好端了上来,果然是那种里头既有臊子却又酸溜溜的汤面,不过好在有油泼辣子、凉拌萝卜等等下饭的小菜,倒也觉不出来二娘的手艺有多差。卫师爷平日都在伙里的大灶上吃,很少能吃到小锅子里下出来的面条,稀里呼噜连着吃了三大碗,吃得满脑门冒汗,脸上也透出了红光。
饭后,我让他马上把要办的这几件事情写个计划出来,我再把几个队长召集起来一块商量一下,如果在细节上没有什么问题,就马上开始办理。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走了。二娘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在灶房里给我们下面,我们吃过了她才吃。卫师爷走了之后她就爬到炕上依到我的身边,从上到下把我摸了个遍,款款地问我:“昨天夜里你咋没回来,不想我吗?”
我昨天夜里没有不想她,也没有认真地想她,可是当她温暖柔软的身体挤压着我的时候,我便本能地撒谎:“哪里能不想呢,想死了,要不是夜里天太黑李大个子死活不叫我走,我半夜里就回来了。”她便激动地噙了我的嘴用力咂着,她的嘴上有面条汤的味道,咸咸的软软的像是刚刚出锅的馅饼。我像主人爱抚宠物一样抱住她,开始剥她,就像剥一颗大柚子。柚子的皮没了,露出了洁白的瓤儿。我开始品尝、吞噬这颗汁液丰美的大柚子。她则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吟,好像牙疼,又好像抽筋。
我们就是这个样子,见了面就忘乎所以地昏天黑地一番,在这种时候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只有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