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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缛的宫廷和朝礼之后,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门之内团聚。
寿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饭之前,寿王妃看了两个儿子,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哭泣。不久,寿王来了,请妻子同去主持一项本宅的祀神礼。
她拒绝,但当寿王默默转身时,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泪中说:“你等等我,我去!唉,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后一个除夕,从后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寿王妃了!”
李瑁一阵心酸,强行忍住,他不欲在大节日流泪。
祀神礼成,是团年饭,有乐伎演奏,场面合于制度的热闹,但是,寿王夫妻的心情却很沉重。他们在强颜欢笑中吃完了晚饭,再去看年夜灯,又举行了除岁的祀典。这时,下雪了。
当寿王赴大厅去接受从属的辞岁之礼时,杨玉环独自走向后园,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天飞舞的大雪——灯光映雪,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是,她的心情却极为低沉,思念有似雪花地飘落。
她在这半年中周旋于父和子的两个男子之间,浑浑噩噩,但临到一年将尽的时候,又想到从年初二的清早开始,自己将离开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将来如何,她不知道,寿王、咸宜公主,都有一套计划,她有时也迷离于他们的计划,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空虚。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问题,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乐,但认真检讨,自己总是爱寿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风中,她又流泪,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时间徐徐地过去,园中地面上,已铺了一层白雪,她仍呆立着——于是,寿王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寿王同样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边,渐渐,他把冻得很冷的妻子搂住。他也呜咽着低唤,由于冷,他搂了妻子一阵,劝她入室,她问:“我们到哪里去?”
“内书房,我们相对,总可以的——”他泣不成声。
——寿王妃在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间房内,乖分的夫妻,在最后相处的几夜,无可能相亲。
于是,他们入了书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时流泪,然而,彼此无言……
恩爱夫妻,在相对流泪中度过除夕。这是他们结婚之后,在一起过第五个除夕。但是,他们的婚姻,并未满五年,恩爱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时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后,他们的欢乐总被一些阴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忧相煎中,欢乐,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长安城雪后晴日,曙色微茫的时分。
有一队禁军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队,此外,宫闱局令一人,丞一人,随从四人,内侍八人,率两辆车,停在入苑坊门外,典直郎一人,随从二人,则在寿王邸大门外等待。
不久,报时官到了——又有一乘车随之而来。
寿王府的大门徐徐开启,仪仗队也于此时到达,同来的太常寺少卿一人,着了正礼服,壮严地与两名从官,首先进入寿王邸的大门,入正厅。
在大门尚未开启时,杨玉环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当报时官的声音传入时,寿王妃忍不住了,失声而哭。她的左右,有宫廷派来的内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员,还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时哭,多么不适宜!而所有的人,也因她的哭声而惊动——寿王正欲向外走,为之面色大变,连忙回身——此时,杨玉环不再顾忌宫廷隆重的大典礼,她起身,叫了一声丈夫,迅速地向内走。
寿王惶恐无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随而入。
进入了帷内,着了大吉服的寿王妃,一把揭开霞帔,将丈夫抱住,呜咽着叫出:“阿瑁——我不忍离去!”
“玉环,时间已到,玉环,刚才我们谈过,记得我的话,玉环,但教我一日能为太子,我们两人仍然会再成为夫妻的,玉环,忍耐……”寿主在她耳边低而促地说出:“玉环,忍耐,为未来!”
这些话,在天明之前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临到最后,杨玉环仍然不能自忍。
开启大门的报告传入了,寿王听到,惶急地说:“玉环,我必须出迎太常少卿!”他紧紧地一抱妻子,便松开手:“你需要镇定,刚才,你一哭,不知道会怎样,这——唉,我必须赶着出去!”
皇家的礼仪不能违,在众目之下违背礼仪,必会构成大罪,因此,杨玉环只有放开手,定定神再说:“不妨事,古礼有辞亲别宅之式,你放心!”
于是,寿王匆匆而出——寿王侧妃魏氏,很机敏,自后面快速地走出,亲自为杨玉环拭泪,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为她轻轻地匀面。
“来馨,善视殿下——还有两个孩子,孩子以你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将来……”她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王妃,一切放心,将来,我们总能随时相见的,消息不会隔膜,现在,你只得出去了,否则,会使殿下尴尬!”她说时,为玉环再披上霞帔。
寿王妃在乐奏声中,登上一辆车。这车,只有她一人在车厢内,车前,立着太常少卿——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员;车后,有两名内侍立着。
禁车的马队开道,寿王骑了马,随在妻子的车后,壮肃地行进。
大唐皇家的太庙,今天因有特别的祭祀礼而开着,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庙主持这一宗祭祀礼,那是太尉,宁王殿下,当今皇帝的兄长,依照立长的制度,皇帝应该是他,但他将皇位让给了有权势的弟弟,当然是因形势所迫而不能为嗣才让的。但李隆基对兄长总算非常好,好到为天下人所共同赞美。
宁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来,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说是整个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着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虽然比寿王妃高一辈,但为了寿王妃将入道,又是为她故世的亲母而献身,因此,她迎寿王妃。
太庙祭祀仪式简单而肃穆——在理论上,寿王妃是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的,但她那个入道的理由使她能进入太庙的门限,当然,她只能到昭成顺圣窦太后的享堂行礼。
为了宁王出面主持这一项大典,杨玉环在拜祭了窦太后之后,再往肃明顺圣刘太后的享堂拜祭——刘太后,是宁王的亲母。
这拜祭仪式之后,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宁王殿下主持之下,将一袭道服披在杨玉环身上。随着,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观请来的符箓、法器,交由宁王殿下转赐杨玉环,稍后,宁王代宣皇帝的赐号:“太真”。
她依仪行了大礼,双手捧了赐号册,徐徐退向别室,仍由玉真公主伴着。
之后,她由旁边的一道门走出,上车,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车。杨玉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问:“公主,我往何处去?”
“到你的太真观去!”玉真公主轻轻地说。
“太真观?”杨玉环念着,思索,如自语:“这名字好熟,在什么地方?我好象见过的!”
“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所,太真观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杨浩的住宅,皇上怎会要你住那所旧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着,但不曾立即说出。
“那么,我的太真观呢?”
“玉环,你这人也是的,如此性急,难道会少了你的住处!
好,告诉你吧,大明宫城内,有一所太真宫,原是祀太后的,后来,两位太后的神主,都入太庙,外面供两位太后的仪坤庙取消,改为肃明女道观,这是皇上对肃明太后的追思之意,而大明宫的太真宫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作女道士?”她不熟这一行,此时,有些吃惊,脱口而问。她又说:“我什么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地就会懂的,至于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连道号都有了,现在,你身上披着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着。
杨玉环终于听出来,睨了她一眼,低下头。
“玉环,从现在起,我们是平辈,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习惯,这几天,还有一些仪式要做,我总陪着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是皇帝祀他惨死的母亲窦太后的,因杨玉环将入居,这所殿宇,经过了修饰,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图画,殿中陈设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和正式的道观一个样子。
玉真公主陪伴杨玉环入内,又举行了一个仪式,然后,她引杨玉环入内,正式换了道服和改妆,再出来,在宫中的仪礼人员观视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仪式。随着,接见太真宫的人,布施,到午正时才结束。
杨玉环在天未明之前就忙着,直到现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饿了,她再也无心于悲伤,当仪式一完,她只嚷着饿和要求进食,玉真公主陪着她吃了饭。
杨玉环到此时才问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够来此,而你还有许多事要做,太真法师,做一个女道士可不是太容易的。”
她讨厌太真法师的称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师。此后,她再询问,得知今天下午没有仪式,皇帝也不会来,于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把鞋也脱下,在榻上斜躺,诉说今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着无言,不久,她发现杨玉环不说话,看她已经睡着了,玉真公主看看忽然熟睡的杨玉环而喟叹——她同情这位没有心机的美人,她相信,玉环他日得宠,必不会弄权的。
在大明宫城内的太真宫,初做女道士的杨玉环忙了三天。
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着来太真宫向玄元皇帝像行礼,然后,又由一群人拥着离去,很庄肃,既不曾和杨玉环说私话,甚至连眉目传情都没有。
她厌极了不断的仪式,同时,她对现状也担心起来,因为,在进入太真宫的第四天,一些事也没有了,但皇帝却不曾来,她不解,她想:难道真的要我在此地作女道士吗?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宫的第四第五天,她有着举目无亲之恐。
她对皇帝有着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愿着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询问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间,有人来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骊山。
在入宫作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时,她就上了车出宫,但是,在一处地方,车停了,她被人自车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辆巨大的车辆,那是皇帝的御车,她入了车厢,正要行礼说话,皇帝以一只手指压着嘴唇,阻止她出声,等到车帷放下,皇帝张开了双臂,将她抱住。
皇帝热情奔放,如释重负,在她耳边低声说:“玉环,你终于成为我的人了。”
这是情话,一般的情话,可是,李隆基的话充满了力量,声音虽低,力量却极大,配合着搂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热,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着了她——车行了,轻轻一震,使他离开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来,又吻她。
车辚辚,她听到,同时感到震动,但在车的轻摇中,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皇帝越来越有力,使她在被拥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转头来透了一口气。
“玉环——”皇帝也吐了一口气,绵绵地叫唤,然后,他侧转身,双手捧了她的面颊:“让我看看!”
她正面对着皇帝——御车两边,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线柔和而朦胧,她看到皇帝的面颊胀得通红。在迷离中,她似抱怨地问出:“这多天,你也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