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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格,突然克洛夫特一阵傻笑。这样的笑声出之于克洛夫特的口,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不错,那傻小子扑通一声翻身倒在地上,倒真是象加拉赫说的,好比一只刚拧断了脖子的鸡。”
威尔逊也跟着他格格地笑。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夫特在笑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管这些。在他的感觉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化开了,模糊了,可又使他感到那么惬意。对这几位一起喝酒的弟兄,他只觉得无比亲热,晕晕糊糊的脑子里把他们看得那么崇高而又亲切。“咱威尔逊决不会拆哥儿们的台,”他笑嘻嘻地说。
雷德哼了一声,抹抹鼻翅儿——他鼻子都麻木了。那么多事凑在一块儿,又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弄得他不知所措,心里恼火得要命。他说:“威尔逊,你这老伙计好是好了,可惜不中用。我告诉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人都是不中用的。”“雷德喝醉了,”马丁内兹说。
'正文 第41节'
“对,是喝醉了,”雷德扯开嗓门直嚷了。他喝了酒不大有高兴的时候。酒,使他重又想起了那老一套的昏暗的酒吧,酒客默默地喝着酒,无可奈何的眼光呆呆地瞅着“一口杯”的杯底。他眼前一时似乎又出现了那杯底的一个个混浊的圈圈。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圈圈却似乎都涌进了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醉得一晃一摇的,于是便睁开眼来,使劲把身子挺了挺直。“去去去,都给我去,”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
他们谁也没理睬他。威尔逊扭头一望,看见戈尔斯坦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帐篷外写信。他心里陡地一动:他们只顾自己喝酒,却没有请班里的其他弟兄喝,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对戈尔斯坦瞅了半晌,看他手握铅笔,专心一意,写得飞快,一边写一边还在嘴上默默地念。威尔逊觉得自己对戈尔斯坦还是颇有好感的斤过戈尔斯坦没有跟他们一起喝酒,总使他有些不快。他心里想:这个戈尔斯坦,人倒是不错的,可惜有点子死脑筋。在威尔逊看来戈尔斯坦对生活还缺乏最基本的理解。他当下就大喊一声:“嗨,戈尔斯坦,过这边来吧。”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怯生生的一笑。“嗨,谢谢,不过我在给老婆写信,还没写完呢。”他的口气很婉转,但是听得出有些担心而暗带提防的意思,仿佛知道自己难免又要挨骂了。
“咳,把信搁一搁,一会儿再写嘛,”威尔逊说。
戈尔斯坦叹口气,起身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威尔逊笑了。他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希奇。“什么事?喝酒呗。你说我请你过来还会有什么事?”
戈尔斯坦犹豫了。他听说丛林里酿出来的酒常常是有毒的。他只好敷衍着说:“是什么酒呢?地道的威士忌,还是丛林里自己酿的?”
威尔逊这一下可动了气。“我说伙计,我这酒可是刮刮叫的好货哪。人家好意请你喝酒,哪有这样造三问四的?.”加拉赫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在一边说:“要喝就喝,不喝拉倒,小犹太。”
戈尔斯坦涨红了脸。他因为怕被他们瞧不起,本来倒已经打算要喝了,可是如今一听这话。他马上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想喝。”心里想:喝下去万一中了毒怎么办?要扔下娜塔丽,由着她自己去挣扎谋生——不堪设想!有妻儿家室的人,可冒不得风险。他于是就又摇了摇头,望着他们铁青冰冷的脸,还是以那么和婉的悄悄的口气,说:“我真的不想喝。”说完不安地等着他们的反应。
他们果然都露出了不屑的样子。克洛夫特啐了一口,掉过脸去。加拉赫一脸气愤,嘴里咕哝:“这帮子家伙都是不喝酒的。”
戈尔斯坦心里知道:而今之计,转身就走、回去继续写他的信是上策。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哦,我也不是滴酒不饮的,有时亲友往来,吃饭之前也喝一点,有时参加宴会……”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已含着辛酸,看了出来:他从威尔逊喊他的那一刻儿起,就惹上麻烦了;可是内心深处看了出来不等于时时刻刻都能提醒他,就是偶尔提醒他这么一两次,他也根本听不进去。威尔逊一副忿忿然的样子。“戈尔斯坦,你这小子没有‘种’,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正在自命不凡,悠然自得,自以为给了戈尔斯坦偌大的面子,却没想到会遇上那样不领情的傻瓜,这一下自己觉得丢了脸,当然要恼火了。
“得啦得啦,去写你的信吧,”雷德猛喝一声。他心情烦躁,看到戈尔斯坦显出这样一副低声下气、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忍不住有气。戈尔斯坦动了感情就形之于色,他看不起。事实上,他刚才一看见威尔逊请戈尔斯坦喝酒,心中就已经有了点数,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倒又有些得意。他内心深处对戈尔斯坦其实倒是有点儿同情的,可是他坚决不让这种同情冒头,嘴里还低声嘀咕:“连自己的好歹都不懂,这种人有个屁用!”
戈尔斯坦猛地转身就走。那几个喝酒的人围得更拢了,彼此之间如今简直象有根有形的带子给连缀在一起似的。他们打开了第三壶酒。
“我算是看错人了,”威尔逊说,“对他表示友好根本就是多余的。”马丁内兹点了点头。“自掏腰包自喝酒出。不花钱就没酒喝。”
戈尔斯坦想再集中心思把信写下去。可是不行,他写不下去了。他的心思收不拢来,他老是想着自己跟那几位弟兄的来言去语,只恨没有用此刻想到的一些话去回敬他们。他想不通:他们干吗要这样惹他呢?他一时真恨不得想哭。他拿起信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把信从头到底又看了一遍。他一直有个打算,想一等战争结束就去开个焊接工场;自从派来海外以后,他跟妻子家信来往,也一直都在商量这件大事。刚才威尔逊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在写,他是手握着铅笔,兴兴头头地想得出了神,他在想:将来自己一旦开了工场,成了地方上有身价的人土,该多气派呵。这开工场的事倒并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场的地点都选定了,而且胸中还有一本十分精细的帐,他算过: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两年吧(仗是打不长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乐观),他们夫妻俩就可以积起多少钱?甚至还算过:万一自己升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攒下多少?
这也是他出国作战以后仅有的一件乐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往往久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里筹划未来的事业,要不就是怀念自己的儿子,或者猜猜妻子此刻该在何处。有时估计妻子是在走娘家,他还会是揣一下他们该在谈些什么,由此联想起来同间常说的一些玩笑话,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声,暗暗乐得捧住了肚子。
可是现在他却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耳边似乎刚要听到妻子轻快柔和的嗓音,左边那几位还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声马上又闯入了他的知觉。他终于噙着两眼的泪水,气得把头一摇。心想:他们干吗要这样恨他呢?他尽心竭力,只想把兵当好。他行军从不掉队,气力不比谁差,干活比一般弟兄都卖劲。站岗放哨的时候,不管心里多么紧张,他可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这些又有谁来注意呢。他优点再多克洛夫特也看不见阿。
他们十足是一帮排犹狂——他心里想。这些外族人别的不会,就会找放荡的女人鬼混,就会捧住了酒灌个烂醉。(不过他心底深处倒又暗暗有些妒忌:自己就没有那样的“艳福”,也没有亲身尝过这种酒友同好大叫大嚷、纵情畅饮的滋味。)他算是看透了,他再也不想去和他们做朋友了。他们根本不愿意跟他友好相处,他们恨他。戈尔斯坦想到愤激之处,握紧拳头啪地捶了一下手心。他忍不住问上帝;上帝啊,这种排犹狂你怎么能容许他们存在啊?他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不过他相信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有不平就冲着上帝埋怨,看到不对当然也就冲着上帝责问。当下他就愤愤地问:对这样的现象你为什么不加制止呢?在戈尔斯坦看来要加以制止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他很生他那个上帝的气,好比那做爸爸的,心是好的,可就是有点疏忽,有点懈怠。
戈尔斯坦拿起信来,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亲爱的,我对当前的情况实在看不惯,有时真想不干了。有句话按说很不应该讲,不过我还是不能不说:我恨透了我这个部队里那班当兵的,他们简直是一帮野小子。说真的,亲爱的,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美好的理想,全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尽管我们犹太人在欧洲这样遭受苦难,可有时候我还是满腹狐疑,真不知道我们打这场仗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把这几行字又从头看了一遍,忽然一发狠,大笔勾了个精光。他呆呆地愣了足有一两分钟,只觉得一阵胆颤心寒。
他变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变了。信心都消失了,心里象是少了根主心骨。他现在对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的伙伴只感到痛恨,可是在以前,他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几乎役有一个不是可亲的。他昂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好不费劲地又写了起来。“我想到一个不坏的主意。我看那些废品清理场倒很值得我们动动脑筋。那里有不少东西只要稍稍给焊一下,即使外表不那么中看吧,到底还是可以变为有用之物的……”威尔逊渐渐坐不住了。久坐一处,算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了,恰然自得的心情渐渐消失了。他的醉酒三部曲总是这样一个程式:开头只觉得心里快活、热乎,愈喝愈觉得不喝酒的人可怜,哪里比得上自己福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感到需要找些外来的刺激了,心里厌烦了,情绪有点低沉了。这时他就坐立不安了,有些烦躁了,于是第三步,便突然离开了他喝酒的酒吧或饭店,信步去找奇遇,走到哪里算哪里,碰上什么是什么。到第二天醒来,往往不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就是在路旁的水沟里,再不然就是在自己小木屋里起坐间的沙发上。至于隔夜到底有些什么奇遇,十之八九已经忘记得一千二净了。
如今第三壶酒已经喝完,他把剩下的几滴残酒吮干以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起话来舌头已经很大了:“伙计们,你们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克洛夫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听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下午来他一直在那里自笑自乐。他说:“我要去睡了。”
威尔逊一听就直摇头,他探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克洛夫特的大腿。“上士大人——我得叫你上士大人,因为你他妈的太没有‘种’了——我说上士大人,你也用不着这样急着去睡觉哇,离天黑至少还有一两个钟头哩。”
加拉赫歪过头来冲威尔逊一笑。“你不看见这龟孙子已经喝醉了吗?”克洛夫特俯下身来,一把揪住加拉赫的领子。“我哪怕就是醉死了,也不许你们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任谁也不行!”说罢猛地把加拉赫向后一推。“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句句都记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句句都记着哪,等明天再算帐。”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拖着微微打晃的腿,向他的帐篷走去。威尔逊翻来倒去摆弄着空水壶,还打了个饱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啦?”他还是要提那句话。
“这酒,太不经喝了,”马丁内兹在嘀咕。想起为喝这几口酒花了那么多钱,他的心情渐渐变得没精打采了。
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