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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少女时期开始,就在不断远行。为恋爱,为逃离,为谋生,为工作。一次次踏上路途,走向不可知的远处。她不计算到达过哪些地方,如同从不数算在生命中出现过的他人。不断把过去甩掷在身后,义无反顾,一意孤行,这样才能大步向前行走。才能不被一种血肉深处的心灰意冷所牵绊和折磨。
为了生活下去,她必须始终充满警惕。
远远的。循着冬季干涸暴露出鹅卵石和岩石的宽大溪沟,她看到横跨两端峡谷,如同彩虹般跃起的木拱廊桥。一个均衡而完美的弧形结构。难以轻易遇见的古老虹桥。庆长背着摄影包,在溪沟卵石上跌跌撞撞向它靠紧。她已徒步很久。在冬日旷野天色之下,独自趋向一座桥梁。
此刻,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是村庄现存的最古老的桥,观音阁桥。
曾经存在过的在唐朝建起的锦度桥,在50年前的山洪暴发中,冲垮消失。锦度桥是地方志中所记载的,瞻里历史上最古老优美的一座桥。现在只能看到故纸堆里它被勾勒出来的结构形状。即使是相对年轻的观音阁桥,也在清朝经历重修。整座木拱廊桥采用虹桥结构。基本组合单元是六根杆件,纵向四根,横向四根,形成井字。受压磨擦的力量,使构件之间愈加紧密,因此不需要钉铆。这种简单而奇妙的原理,使整座桥坚固均衡。桥面上以粗木立柱顶起屋廊,青瓦铺顶。构件部分用红漆木质挡雨板封起,以免风雨损伤。整个桥体以稳重舒展的八字形式铺排开始。斜脊高高掠起,在空中划出清逸线条。这座老桥,与周围蔓延山峦、溪谷、村落、树林映衬,呈现出浑然一体的端正大气。
第三十二章 庆长。心灰意冷的人
冬日乡村萧条冷落,黑白分明。长久无人清理的岸边田径,堆满垃圾,荒凉灌木隐藏动物腐烂中的尸体。白色塑胶袋四处悬挂,像白絮一样侵占树枝、水渠、草丛、水面。田野里全无生机。只有桥头一株古树,枝桠蓬勃舒展,浓绿树冠如一把巨伞撑开,也许可以覆盖百人。她查过资料,这棵古樟的年龄已过千年。溪谷岸边,有一株腊梅,枝节盘错,开出淡黄色芳香花朵。
曾经,夕阳西下中的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响短笛。山边田地,绿色稻禾在风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农夫陆续走向归家路途,孩童们在远处村口嬉戏,欢声笑语和袅袅炊烟一起,飘向空幽山谷。狗吠,鸟鸣,万物祥和,隐居的诗人此刻是否会磨墨铺纸,沏茶弹琴,感受昼夜交替的云光天影。人们建设起家园,一座座精美稳当的廊桥,用以乘凉,过河,避雨,祈祷,祭祀,嬉耍,休憩,远眺,约会,闲聊,对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轻盈的时刻,在一片土地上得着凭靠。
现在这一切血肉交融荡然无存。劳动的人群,喂养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没有声响,没有气息,没有热气,没有烟火。所有生活过的痕迹如云烟逝去,只余空芜。年轻人涌去热闹县城或更遥远的城市,村子里余留老人、妇女和孩子,多以麻将电视取乐。无人经营的田园,流露出沉沉死气。木头腐蚀。河流干涸。土地荒废。人世变迁。过往溃烂。一场巨大幻梦。村庄余留下一具残骸躯壳。古桥也许是它依旧苟延残喘的强壮心脏,但这颗心脏也即将被摘除。
暮色中,庆长走上饱经沧桑的古桥。脚下踩过的杉木板吱嘎作响。心里一步一步空落下来。廊顶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静中发出呼吸。是经历百年的树木所持有的肃穆意志。光线昏暗桥廊内,回声荡漾。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扩散成白气。左侧,一处破损佛龛,供奉观世音菩萨。地上蒲团,压迫出长久被众人跪拜的凹痕。香台上蜡烛香枝还有残余,香灰厚厚堆积。一些供品零落摆设,放在盘盏上的水果点心。炉内有烧到尽头的香枝,刚刚接受过祭祀。她在佛龛前站立半晌,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在离别之前,第三次来看望这座桥。她对它充满留恋之心。暮色弥漫半封闭长而幽暗的桥体,古老手工的雕琢无与伦比。临近出口木栏板上,有一首没有署名的题词。字迹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墨迹犹存,是有人抄下苏轼的一首旧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在采访的乡政府领导那里,已证实公路扩建计划。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观音阁桥被决定将在明年4月整体拆除。
这一日,临近黄昏,她搭车从乡里回去村庄的寄宿地。
车站里各式货车客车一片混乱,污水横流,垃圾成堆。人流顶撞推搡,乞丐和小偷形迹可疑,不时擦身而过。她疲惫,饥饿,紧抱着摄影包,寒风中瑟瑟发抖。包里有相机、采访机、笔记本电脑、资料册、钱包、地图、手机等种种工作物品,此刻觉得全都是负担,并深深怀疑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她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四处兵荒马乱,人群疲于奔忙,生活毫无方向。社会底处,除了贫乏盲目以及顽固的生存意志,再无让人觉得美及愉悦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识情感自主建设,没有芳香轻盈超脱光亮的质地,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活着,目的何在。还是因为究其实质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她的确在沼泽地里打滚太久。只要停顿下来,就能闻到密实细微而分量十足的烂泥腐烂气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内心何处。这里不会有任何梦想存在。这是为杂志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所有疑问,根本找不到答案,不过在徒劳挣扎。她逐渐成为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这种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闪烁出微弱光泽的核心,而不是皮肤上一块湿布就可以轻轻擦掉的污渍。
有时她去医院,等候在配药的队伍中,看着走廊里来去匆匆的医生和护士。他们肢体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她想,他们是否还能够持有对生命苦痛的怜悯和关爱。如果没有,那绝对不是因为从事职业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数量实在太多。多得数不完,多得赶不尽。这种无助的重复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对生命失去信仰,对痛苦失去尊重。
她对人世的心灰意冷,是与此相同的属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里飘落,轻轻打在眼睛上。瞻里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阴冷严寒天气已持续很久。她在此地孤立无援单枪独斗。原定一个星期工作时间已到期限,她极为渴望与人世产生一次联结。回想手机里的通讯录良久,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对象。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以对谁说。穿越过人群,走到街口邮局。离规定结束营业时间还有40分钟剩余,邮局内唯一办公人员神情冷漠,做出打烊姿态。她执拗进入,买了明信片和邮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观音阁桥,红木青瓦。完美的虹桥。她拿出钢笔,在背面写字:我在瞻里,看望廊桥。下起一场大雪。我想它不会死去,只会消失。它正在消失中。庆长。
她不觉得这张明信片可以寄给定山,或者Fiona。虽然他们是上海这座她生活的城市里最为熟悉的两个人。她的再生纸笔记本里,一直夹有一张名片,插在页码中当作书签。她拿出那张浅蓝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栏线里。写上他的名字:许清池。用力挤出塑料瓶里所剩不多呈半干涸状态的胶水,在明信片背面贴上邮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驳的邮筒中的一刻,她发现手指已冻得僵直。
第三十三章 庆长。她是叛逆少女
走出邮局。眼前一片大雪苍茫。
她一直喜欢照片。
比起具备流动感和连续性的摄像来,照片更具有一种独立形式。此刻当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间,人与过去、未来、所依存的环境种种,共处于一个时间凸出点上。那分明是一种隔绝的断裂的破碎的尖锐的处境。在照片里,每一个季节,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地点的样貌,都不可复制。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飞机里跳落,每一次跳跃的落点和速度,都在变动之中。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气。
在只有传统手动相机的时代,能随意删改图片的家庭数码相机还未出现,人们的拍摄欲望因技术未能提供便利无法得以泛滥成灾。那时拍摄及印制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呈现着发出亮光般的纯度。
庆长喜欢老式照片,但她家里没有。在过去的年代,丰富有序的照片,是一个家庭稳定和富庶的象征。但这不是庆长的生活。父母离异各奔东西,她由年老祖母带到12岁,转到叔叔家里。由叔婶抚养到16岁,进入寄宿高中。从此独自开始成人式生活。根基虚空无着,枝叶随波逐流肆意疯长,显出生机勃勃的假相。她是叛逆少女。没有人给她拍照。她没有被爱过,所以不觉得自己重要。她也没有爱过,无法感觉到来自内心的力量。她对自己的存在没有信心。
长大后的庆长,不习惯被人拍照。身份证,港澳通行证,护照,记者证,工作证……所有必须拍摄的证件照片,看起来都表情生硬,目光迟疑,五官略微变形。她缺乏经验能够在陌生人操控下表情自然。她怀疑对方及对方手中所持的机器,从无信任。她后来学会使用相机,花费很长时间做这件事情。随身包里携带一只小型定焦相机,积累细节、时刻、素材。并学会自拍。与自身相处的从容和安然,和被别人生硬草率拍下的照片,是相反的两个形态。
这的确是需要被着意关注的部分。如果不曾故意停下来,观察人生痕迹,如同蹲下来仔细观察一把历经百年的古董老旧椅子的雕刻美感,那么,在时间中产生过的意义,就会被耗费忽略。如同一条大河,挟带着种种含混模糊的内容,兀自奔流而去。而反之,人生的强度和厚度将增加一倍。拍下照片,分离出这些存在感。沉淀,提纯,保存,以此检索和反省。
清池给她看过他的家族照片。他知道让她看那些照片,对她具备深层的情感含义,他愿意让她获得满足。大部分从温哥华他父母地方取来,有发黄的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塞满整个行李箱子,也只是总量的一小部分。他5岁时跟随家庭从北京迁至香港,16岁去温哥华读书,在那里工作,结婚,又把父母一起挪过去。她试图追赶她没有抵达的与他13年的生命间隔。他的个人历史有一部分对她来说,存在于亡失之中。他是她终其一生无法完全了解清楚的男子。她早已心知。
她看到他穿着日本和服的曾祖母。盘着发髻,神情恻抑,细长凤眼微微挑起。她在25岁之后一直生活在中国,再未回去故乡。事实上,在她年老的时候,她的装束已是个中国女人。穿旗袍,烫头发,说流利的北方普通话。
她看到他少女时期的母亲。刘海优雅挽起耸立在前额发际,穿着偏襟盘纽扣丝质上衣,脸部有严肃表情。看到他父母结婚照。看到他们工作时期,穿着正式衣装出席各种公众场合,去国外访问以及与各国学者的合影。
她看到他5岁时和哥哥姐姐合影。短短平头,敦敦实实。他是幼子最受疼爱。穿蓝白条圆领汗衫,健壮清秀。
她看到他到了温哥华之后,渐渐成为一个注重仪态略显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