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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脸-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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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毕的五百两银子是黄基本上已经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的京居生活最后的漂浮物。因此回来以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债主追讨和衣食无靠的现实窘状,立即将它们全都送进了吏部,然后继续躲在法源寺的佛光香烟之间,看花养疴,静候佳音——一种表面的自以为是的风雅。一位名叫武亿的旧日相识当年晚些时候游寺时偶然遇见他,发现那时他的情况实际上已相当糟糕。“病寝一木榻,出新著诗两卷,皆其游太原、秦中所寄兴者,持示余。且起太息曰:‘景仁惫甚,脱不幸死,奈何?’余视其貌过戚,强慰之曰:‘君才犹未尽,天忍夺之速耶!’”在武的回忆中,那天黄还非要挣扎着爬起来去庙里弄来些吃的算作招待。“饭已别去,自此绝不相闻”。作为记录黄晚年凄凉境状的生活实录,此文因文字生动、言事翔实一向为人珍视。文内提到黄对自己身体的那番抱怨令人闻之鼻酸。由于病情日复一日的恶化,部里的批文又迟迟不见下来,当时他的处境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乾隆壬寅(一七八二年)虽然一般被认为是黄在京师度过的最后一个年头,但有关该年他的生活与交游则一直是个可疑的空白——无论是在旁人的记载和他自己的著作中。唯一知道的一个事实是,自年前病情加重以后,他几乎已经完全停止了写作——甚至包括与洪及其他朋友的通信。也许在当时的黄看来,老毕的五百两银子进了吏部犹如泥牛入海那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按照清代部员候选须一律先行革去旧职的吏例,那时的他不仅贫病缠身,同时也早已失去了任何工作与收入。想象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形只影单地躺在偌大一座北京城的一席病榻上的情景是相当残忍的。尽管法源寺的古本海棠春来依旧红灼如锦,然而以黄的病眼看来,它们与侯方域笔下那些恨血凝碧的桃花应该不会有本质的区别吧?在由他后人编撰的年谱该年名下仅有的一点手迹——《送余伯扶之太原序》——中,他再次沉痛感慨长安的居大不易,并终于开始承认自己理想主义人生的失败。当然,这期间他的那些大人物朋友的家宴依旧在招饮,那些周彝汉鼎唐字宋画依旧在捧出来分请名士题咏。包括他参与发起的都门诗社,也依旧在分字拈韵,聚饮集游。然而在所有这些风光场合都已经找不到“丰神玉立”“飘逸若鹤”的天才诗人黄仲则的身影了。“以是始之恭与交者,后
则稍稍避去。”(洪稚存《黄君行状》)顺便说一句,象纳资加捐,部选待放这样对黄无异一生性命系之的大事,在翁方纲、王昶等权臣眼里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真有怜才之意,也就打个招呼写个字条的事情。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没有人肯出来雪中送炭,施以援手。“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当年的命运在他清朝的传人身上又一次得到了某种残酷的验证。而洪稚存——我们清朝的杜甫——事实上对这一点早已有清醒的认识。这就是为什么他屡次劝黄放弃幻想,早作归计,并与他相约“南溪边,北江口,他时官满放归船,我倘持鱼寿君母”——这发自肺腑的深情的声音,与杜甫当年那一句沉痛的“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在音调与频率上又是多么的想象啊! 
最后的时刻总是来得突乎其然,又尽在意料之中。公元一七八三年初春,由于黄在法源寺的寓居终于为债主发现,加上衣食药资的再也无计筹措,他不得已被迫逃离京师并临时决定再度长途跋涉,奔赴西安。作为彻底摆脱窘境的唯一办法,除了当初老毕一诺千金中那剩下的五百两还没兑现的银子,他的生活中看来已不再有任何别的指望。再说他内心又是多么期望能够与洪再见上一面。由于缺少盘缠同时又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匆匆出逃,他甚至连车担仆随什么的也无力置办,单身匹马在通往西秦的斜阳古道上扶病强行。等到四月下旬好不容易即将走出山西境内,他的支离病躯一如道旁黯然坠地的杨花,在命运风雨的无情击打下再也无力回枝。在作为临时抢救现场的河东盐运使沈业富的官署,他躺在微寒的暮色中回想自己一生的天真与荒唐,泪流满面。一边咳血一边口述遗嘱。急报传入西安,洪当即以兵部六百里加急飞奏的速度,“借马疾驶,日走四驿,而君已不及待矣。”(洪稚存《与毕侍郎笺》)中国的文学史应该永远记住这个催人泪下的凄凉镜头,一七八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一代才子黄仲则终因贫病潦倒,以三十五岁的英年客死山西解州(今运城市)郊外一座破败的古寺。几天后他的好友洪稚存日夜兼程赶到后扑地不起,但见黄的身边
“遗篇断章,零星飞纸,尚狼籍几案”,而“衣裘为药资典尽”。作为全部遗产的竟然只是几张没用过的信笺和一顶边缝磨损,以至内絮绽露的破旧棉帽。在临终前由他人代笔向洪托付后事及家小抚养的那封遗书中,他沉痛检讨了生平的浪漫与自行其是,并请求洪能够原谅他。内中还有一张诗笺,上面录有前年西安回来后思念洪与孙所写的一首词,调寄《金缕曲》,字里行间零星咳血尚依稀可辨,不难看出即使在那时他的病状就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往事君应省。记南州吟联山骑,昔时游俊。今得孙郎应胜我,君自不忧孤零。念独鹤,风凄露警,(原注:时与稚存有猿鹤之名。作者注:为恩师朱笥河当年所誉。)岂意江潭寥落后,觅一行征雁都无影。何久不,枉芳讯。 
纵教懒作长安信,也应怜长安市上,故人多病。我梦惯随江上下,哪管蛟龙睡醒。羡二子,相依为命。抵死不沾京洛土,算从头作计输公等。相忆苦,笔难罄。 
这时一向老成持重的洪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手抚棺木放声恸哭起来。这个姿势可不太像当初乍闻传李白死讯时的杜甫,同时黄为尘世的虚荣与冷漠掩盖的遗容也远不如李白醉后捉月溺水那样寓有精神象征。但它们所蕴含的悲痛和力量却使整个国家的诗坛终于感到了羞惭与不安。于是他们再度开始异口同声说黄的好话,就像他们在他生前对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尽管黄一向喜闻恭维,但遗憾的是此刻他的耳朵已再也听不见这一切了。在运城河东临水的那间尘封蛛网的古寺的后殿,他被钉入棺椁的躯体很象装有诗稿密密封讫的一个待发的邮件。真的,在我的理解中,我原先以为他一定会将自己寄往浪漫的天国,然而,按照遗嘱中开列的确切地址,洪稚存素冠白袍,千里扶枢,最终还是将它送回到家乡常州现实的土中安葬。 
 二○○一年七月十七日 
第四章
两个板桥(1)
多年以来,板桥郑燮愤激而自矜的形象除了凸现在他生前手订的那部全集里,也凸现在他那些以竹兰梅自喻的线条夸张的书画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一生以民间疾苦代言人自命的艺术作派,更使他在两个世纪以后的那些崇扬与阶级斗争的文学史编撰者眼里获得了广泛的青睐。而且,作为一名出身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小县作家,又身处经学大师、天才诗人辈出的雍乾王朝,要在当时宛如现在的彩票市场、证券交易所那样闹哄哄的文坛展露头角,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好在他也懂得如何扬长避短并利用自己的卑微身份造势。更有意思的是他仿佛川剧名角似的能同时以清官、狎客、画廊老板、风月闲人等多种面目出现,并始终在它的中间隐匿自己真实的暧昧的面庞。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当初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一个太平盛世,郑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在作品中留下了大量的所谓关心民瘼的诗词,诸如《孤儿行》《逃荒行》之类。而事后,他瘦小、佝偻的身影可能立刻就会出现在扬州盐商的豪宴或妓院脂香粉腻的床上。他的成功在于他发出的这些声音虽然矫情而突兀,且不无政治功利,但在当时的文学大合唱中却因过于刺耳从而显得不同凡响,并穿越书页与时光最终抵达我们的耳边。由于中国的文艺批评向有化繁为简、化难为易的恶习,于是
他被目为那个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躺在文学史上接受后人的敬仰。只要我们的批评家将作家分门归类的惰性思维有一天不改变,这种敬仰看来还得继续沿袭下去。 
在那个由南方士子统治文坛的时代,郑生于江苏兴化的事实显然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先天的缺憾。他的身世也非常简单,五十岁以前一直以苦读与卖画打发日子,其间除去过两次北京和一次杭州,主要生活舞台局限于他的家乡扬州一带。既无名师传授,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的才气与天赋,因此终其一生被排斥在主流文化的核心圈子以外,得不到他自以为应该得到的重视与推举,倒也不能说是怎么委曲了他。如果我们有兴趣查一查他的朋友名单,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是些和他一样靠自学成才,疏狂放诞,后来终于混出几分名堂来的文艺青年。四十四岁中进士应该可以说是他一生的一个重要转折,这得益于他对时文和制艺(考试大纲)的钻研,以及通宵达旦、下死功夫复习的本领。这种本领即使今天我们在贫困地区发狠考大学的农村穷孩子身上仍然不难见到。这以后他在山东的范县与潍县做了大约十二年的县太爷,然后又回到扬州卖画,并于十年后在那里去世。他的简历中至少有两处地方因语焉不详以至不免令人微有疑惑:一是他乾隆元年的赐进士出身到乾隆七年实授山东范县知县,中间当了六年多的空头进士,甚至连个混饭的都中闲职也没有,这在清代的职官制度上并不多见。二是有关他一七六五年逝世的记载年谱里可以详细到十二月十二日这
一天,但于死因却过于珍吝笔墨以至未留下半点记载。 
与他的同时代作家相比,郑显然是一个复杂、矫饰、颇有城府,并且因爱说大话、言行相悖,因而总让人有些不大放心的家伙。长期以来他在读者心目中的声誉,不仅因为他的才华,还在于有关他作为一个时代叛逆者形象的种种轶事传闻。从现在所能掌握的资料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在他热衷于自我标榜道德情操的同时,身影却在扬州世俗的灯红酒绿间醉生梦死。而这个一到知县任上就将怜才爱士挂在嘴边的人,一旦心情不好时遇有读书人有事上谒,居然会作出“命皂卒脱其帽,足蹋之,或捽头黔面驱之出”这样严重侵犯人权的野蛮行为。尤其令我感兴趣的是关于他六十一岁那年的被罢官,竟然也可以有“以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遂乞病归”(《清代学者像传》)与“以进士选范县令,日事诗酒,及调潍县,又如故,为上官呵斥”(《墨林今话》)两种内容与性质都完全不同的版本。至于他平日好骂名流而又附庸名流,抨击权贵而又阿谀权贵诸种事实,更在不可枚举之例。这样我们面前就出现了形象与性情都截然相反的两个板桥:一个清高、内省、磊落坦荡,为民请命;一个世故、轻浮、追名逐利,工于心机。有时,当我面对他全集扉页上那张满脸皱纹,下巴有一撮山羊胡子,目光闪烁的尖脸,心中难免会产生这样难以释怀的困惑与尴尬:
到底哪一个才是我所认识的郑板桥呢? 
兴化是清代属高邮州管辖的一个颇具几分水乡情调的小县。公元一六九三年,当心高气傲的郑板桥出生在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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