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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奶奶长得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怀念奶奶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奶奶相象。她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奶奶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奶奶后来的事。
婶婆将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的照相册打开,翻开蒙在面子上已经微微发黄了的白色薄纸,将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奶奶。”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6)
照片上的奶奶,真的有点和范妮象,都是一样的尖下巴,聪明不饶人的长相,她穿着大花的短旗袍和圆领的西式短上衣,脸相比范妮时髦多了。
范妮想起来,有时候,爷爷看着她的照片,会说:“范妮真的可惜了。”现在想起来,范妮突然感到,爷爷说的“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气质里,没能有奶奶这样玲珑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时总是有一种窘态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奶奶总是把下巴微微抵着,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象一个好莱坞明星那样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宝的唇形。
她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铜像前笑着,她在套头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琏,象大学生那样的短裙,穿了一双阔帮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说,那是但是在美国年轻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许多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就这么打扮。她在维尔芬街上的那个石头喷泉前笑着,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头发剪短了以后,卷起来,婶婆说那是纽约当时最流行的发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丽。奶奶站在船上,后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后是湖和树,还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楼,范妮认出来,那是在中央公园。她穿着赫本在电影里穿的那种高腰蓬蓬裙,将无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国时的照片,都是春风得意。
范妮看着奶奶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时兴起,穿了上海背来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给鲁看,谁知道,鲁无奈地挑着眉毛看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更不要说欣赏之情。鲁说,范妮的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们穿着这样的衣裙,跳那种傻得不能在傻的Swing。范妮突然想,奶奶是不是也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呢,她会不会也经历过那样不确定的爱情风暴呢,她是不是也会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读错呢,要是奶奶连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对付以后的生活的呢。也许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们长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边说。
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格林教授说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格林教授,如果他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许他也能说出什么能指点她,而不为难她的体己话来?范妮想。别象婶婆那样强人所难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没有说什么。到后来,他才说,范妮和婶婆他们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婶婆不象范妮那样多的抱怨。婶婆摔断了腿骨,独自在家里养伤,没有一丝抱怨,反而说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这个机会看了不少书,后来再看到她,果然年轻了许多。他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可以获得有益的东西。格林教授认为,这就是教会学校和非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带来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说。她看着奶奶春意盎然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能这样冲一个人笑,是因为她真的肯定那个人爱她,放纵她,让她无忧无虑。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那种老派的三件套西装。半个世纪以前的阳光照在爷爷的脸上,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安逸的样子,他在华盛顿广场拍过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园也拍过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样子,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看你爷爷多摩登。”婶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爷爷的照片,对格林教授说,“你的书里也用过这张照片吧,华盛顿广场的那张。”
“最后没有用,因为担心他在大陆,书公开出版了,会影响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陆的作家的照片放在书里,结果给那个作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从此以后,我们都尽量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可惜没能用。”格林教授说,“最近我听说,你的爷爷早就把他们从前的照片都烧掉了。我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公开他烧掉的照片。”
“他那时害怕极了,别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烧掉的,只有我们家的是被爷爷自觉烧掉的。”范妮说。
“他其实是个不懂党派的书生,十分理想主义。”婶婆说,“那时候,大知识分子都是英国派头,讲究不群不党。”
范妮想起来,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爷爷写的思想小结,口口声声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党”。
靠了格林教授带来的一张新旧上海路名对照表,范妮才知道原来王家在上海还有几栋大房子,在现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兴国路上。也许维尼叔叔也画过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画好看的老房子,但维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画的就是从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维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爷爷也常看维尼叔叔的画,但是他从来没有露过一点风声,范妮回忆起爷爷的脸,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就象一扇锈死的门一样。婶婆说,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树林和一个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刚刚嫁到王家,叔公回国来过暑假,爷爷正打算去留学,大家玩得兴起,雇人在花园里挖了一条河。可是因为是死水,水很快就脏了,吓得他们赶快又找人填起来。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过的土地,他们在上面种了个玫瑰园。“人家家里的玫瑰园都是一块的,只有王家花园里的玫瑰园是一条的。”婶婆摇着头笑。
第三章:FannyWang的新生活(17)
“爷爷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范妮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诉范妮,她家的祖上和来中国传教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就有联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机会在传教士那里学习英语。会了英语,才有机会进美国洋行,凭着自己的机灵,才能从一个跑街的当上了买办。她出生在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说:“我走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件事。”可婶婆接着告诉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过洗礼,都有教名,爷爷的教名是保罗,叔公的教名叫派却克,他们从小上的主日学校,爷爷是好学生,在见证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欢。
范妮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可以告诉鲁,自己家有天主教传统,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样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来搪塞。
格林教授这才发现原来范妮对自己家的历史真的是一无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与美国洋行买卖鸦片和人口起家与发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市场全面向洋行开放,中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迅速发展,走进黄金时代的大好机会,一面做着世袭的买办,扩大自己的势力,一面开设了一家航运联合公司,联合公司有一家经营内河和远洋运输的客轮公司,一家船厂,还有一家在长江和沿海都有货栈,仓库和批发点的储运公司。到那时,王家已经从单纯的洋行买办过渡到买办资本家的历史也不知道,甚至连她家在大战爆发以前,已经成为上海最有钱家族之一的显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还是有种隐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将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区别开来。格林教授见到过不少这样经历曲折的富家子弟,他们和范妮一样,对自己家的历史几乎无知,但顽强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同寻常。那是历史曲折地留在人们身上的痕迹。当范妮终于了解到自己家从前的富有,她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和他们一样的难堪,那是种复杂的表情,有失望,遗憾,还有恼羞成怒的那种怨愤,好象他们也担着一份家道败落的责任与不甘。很多人不愿意多说过去的事,连自己的亲戚都不愿意见。
从格林教授到哈佛读博士的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中国的买办历史,因此结识了一些流散到海外的买办家族的后代,他能体会到,一个在长辈们刻意隐瞒下成长的年轻一代,象范妮,她心里复杂的感情。在他看来,这个范妮比她的长辈爱丽丝。裘教授更接近史料里的中国买办,他们对外国人的力量更加依赖,对自己和外国人的关系更加敏感,更加背弃自己的传统。只是他还没有了解,从维尼开始,到范妮,因为时代的关系,他们将对外国人的依赖转化为膜拜,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背弃转化为决绝。他们家族的上面几代人,在格林教授的研究里,都被定义为“没有文化差异的人”,他还没有认识到,留在憎恨买办阶级,将他们视为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国大陆,那些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的后代们,已经在压力下,成长为对所有的文化都过敏的人。格林教授知道东方人的内心常常是曲折而感伤的,特别是象范妮这样一出生下来就被歧视的富家女孩子,他不想因为范妮在终于了解了自己家史的震动中,得到太多的失落感,所以,格林教授努力鼓励范妮高兴起来。他问,在上海她听到过什么只言片语的往事。
范妮想了想,说:“维尼叔叔说过,从前美国人来给太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是磕头的。”维尼叔叔还说过,那才叫真正的威风,连外国人都心甘情愿地给太爷爷磕头,他共产党有过让美国人心甘情愿磕头这一天吗?
“真的?”格林教授追问,“维尼叔叔看见的?听说的?他多大年纪?”
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解放。
“也许是想象的。”格林教授说,“interesting。”
婶婆和格林教授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人因为拜年而行中国大礼,对买办磕头的事。范妮心里也怀疑是维尼叔叔想象出来的。他说的事实常常是想象,象贝贝对于抽象画派。
“维尼可怜。”婶婆想了想,说。
“这就是我的同事所说的,上海西化的历史在1949年以后被完全抹杀。”格林教授说,“在官方是清洗,在民间,是你爷爷的那种缄默。所以,历史很快变成了虚无的东西,变成了传言。这就是是维尼那种对历史的转述。在这种情形下,是进一步抹杀历史,还是历史在这种情形下得到了雪藏,这是对上海研究中很重要的内容。”
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大的题目,她不知道。上海的记忆混杂在纽约的现实里面,在她心里沉渣泛起,说到维尼叔叔,维尼叔叔营造的世界,他的颓废,在范妮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隔世的感觉,再追溯到爷爷奶奶这一代,象电影故事一样,而格林教授说到的祖上的生活,简直象口深井,那样的旧,那样的不可及,那样的不着边际。
“现在说到上海,对我来说,太隔世。”范妮想了想,这样说。
范妮无法和格林教授讨论历史,她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