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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是多麽的可笑。
莫舒雨在那人的心中。
反观自己,还进不到那人的眼里。
他想对自己说,那人不是叶翎潇,不是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叶翎潇,而是顶著同样面孔的陌生人,只是陌生人。
可是韩断欺骗不了自己。
心里空空的,对,是生生被挖空的感觉。
莫舒雨已经动笔了,擎著狼毫的手指如玉,手腕如玉,整个人都清冷如玉。慕容真负手站在他的身後,俊朗的脸上带著赞许的笑意,不时点头称道。
一对璧人。
原来在这幻境中,自己依旧是个多余的存在。
独孤苍柏研好墨,将蘸满墨汁的画笔递给韩断。
韩断茫然的接过来,握著笔的手在发抖。
画什麽……
韩断不知这幻境中的韩断,画技如何高超。
他只知道自己,自己自从卫血衣离世,就再也不曾动笔。
早年,卫血衣手把手教自己临摹西林山水图的记忆,已经被自己深埋在心底。
韩断想,如果当年死於尸毒血蛊的不是燕岚山,而是自己,该有多好。
那麽卫血衣和燕岚山,还有北北,还有所有的人,都会像这幻境的人一样,活的这麽快乐,这麽耀眼。
自己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幻境,都是不该有的存在。
只是,在现实中可以自尽,而在这死後灵魂进入的幻境中,可否再死一次?
想著想著,韩断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一滴墨点从抖动的笔尖落下来,落在生绢上,洇了一片。
独孤苍柏啊了一声,想要拿张新的绢子替换,却被韩断阻止了。
好久不曾作画,幸好笔法未见生疏,韩断略略凝神,手腕挥舞,已经在绢上勾出了疏疏落落的轮廓。
独孤苍柏立在一旁,目中渐现惊疑赞叹之色。
落日之下,醉倚危楼,持子之手,顾盼花海。
虽是写意的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幅充满绮思的场景。
只是,这画中相拥而立的两人,为何都是男子装束……难道?
独孤苍柏抬眼望向一旁的慕容真,见他自顾自的在与莫舒雨窃窃私语,根本望都不曾望过这边,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洛阳城外牡丹楼,相约畅饮桂花酒,前尘若梦今亦梦,物是人非事事休。”
换了支笔写下一行草书,韩断伸手,抹过了未干的墨迹。
“你干什麽!”手腕被独孤苍柏捉住,“为何──”
你要毁了这幅画。
北北一步步走过来,死死盯著被涂污的画,最终视线落在被独孤苍柏死死抓住的染上墨色的韩断的手上。
“北北,阿断画的可是你求的画吗?”卫血衣与燕岚山对视一眼。
北北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说道:“我求阿断帮我画雷五穿著女装的图,可是那种促狭的东西如何能画呢。唉,这楼这花这人,阿断画的真好,可惜不小心弄脏了。”
卫血衣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舒雨也画好了,大家快来品评一下。”
李快等人再迟钝也觉出屋内气氛诡异,本来各坐其位,喝酒的喝酒,品茶的品茶,此时听慕容真呼唤,连忙起身围拢到莫舒雨的桌前,一迭声的赞叹起来。
“海棠乃花中之神,莫大人这海棠真真画出了海棠的神韵。”周腾一脸称许的晃著头,说道:“不愧是誉满京畿的涤尘公子,此画只应天上有,人间居然也能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嗯,小周书读的多,果然有见识,就是我这粗人,也觉得莫大人这两只鹌鹑画的好,哈哈,简直是,简直是栩栩如生嘛。”
“李大哥,那不是鹌鹑,是鹧鸪啦。”桃李掩口笑道:“嘻嘻,行不得也哥哥,这鹧鸪如此叫声,倒是有趣的紧啊。”
莫舒雨白玉般的脸颊上飘过淡淡的红云,下意识的看了慕容真一眼,没想到正好与慕容真的目光碰到一起。
“你们真偏心,光是赞美舒雨的画,为何不来说说小王的字题的可好。”
“呵呵,静王殿下与莫大人的字画那是珠联璧合,哪用我等品评?”
珠联璧合……
韩断垂下眼睛。
身旁,独孤苍柏朗声笑道:“各位,你们用不著这麽势力吧,还没有看过阿断的书画,就齐齐涌过去给殿下拍马。”
“小独你干嘛?你也不过来瞻仰瞻仰殿下与莫大人的墨宝,我倒不信有人能画的比莫大人更好看。”
“好,我就来看看,到底是涤尘公子的工笔清雅,还是阿断的写意传神。”独孤苍柏放开韩断的手腕,径自走到莫舒雨那边。
盛开的海棠,几瓣落英,翎羽纤毫可鉴的鹧鸪,美丽生动的图画跃然绢上。独孤苍柏暗暗点头,心道涤尘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这技法已趋完美,只是,完美的只是技法而已。
这画很美,也只是很美而已。
缺的,唯有心动。
见独孤苍柏沈吟不语,李快大笑道:“怎麽样,小独,服了吧,这场比试是莫大人赢了。”
“你们又没看过阿断的画,怎敢下此断言。”独孤苍柏忍不住争辩道。
“呵呵,那大家就去看看燕、嗯韩大哥的画吧,不过我知道这局舒雨一定会赢,毕竟舒雨的画是世上最好的,谁都比不上舒雨嘛。”
独孤苍柏正想出言嘲讽,耳边却听到呲啦一声裂帛的声音。
惊愕的回过头,只看见一片片的碎绢从韩断的指间飘落在地上。
“不用看了,这局我认输。”韩断轻声说道。
“你认输?”燕岚山忽然将桌上的银票握在手中,再张开手,八十万两的银票已经变成了纸屑。
“大哥……”韩断一怔,不明白燕岚山此举何意。
卫血衣安抚的拍拍燕岚山的手,望著韩断说道:“阿断,你大哥大概是怪你不战而输在发脾气呢,你别在意,不过呢──”她双手一摊,笑道:“这次出门我们只带了这点银子,现在我们已经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了。你承认败了,那四十万两银子的赌约,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四十万两……”韩断脸色一白,苦笑道,“我却忘了还有这要命的赌约。”
众人齐齐望向韩断。
“不止四十万两银子,”一旁的柳文达嘿嘿冷笑道:“还有一只右手,你们可莫要忘了问他要。”
“柳文达,你!”独孤苍柏心头勃然火起,指著柳文达怒道:“你技不如人就该识趣的闪一边凉快去,居然还腆颜凑到这里煽风点火,你不觉得无耻吗?”
“怎会无耻,能看到游戏人间的独孤苍柏为个貌不出众的老男人出头发火,我倒觉得你更无耻呢。”
“你──哼,我懒得与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一般见识,”独孤苍柏怒极反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随手扔到莫舒雨的画上,对慕容真说道:“静王殿下,这是你父皇送给我独孤家的如朕亲临的劳什子金牌,我不需要它来免死,也用不著它行遍天涯,今天就卖回给你,你看值不值四十万两银子,和阿断的一只右手。”
韩断惊讶的抬起头,望著独孤苍柏的侧脸,几乎不敢相信这人会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将皇帝赐予的金牌,卖回给皇帝的儿子?
只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你,你又发什麽疯。”慕容真笑道:“你才把牡丹楼送人,现在又想把你姑父送给你的金牌卖回给我?好啦,舒雨也没说要燕、哦、韩大哥的手,大家就当这赌约是个玩笑,揭过去就算了。”
“殿下您倒大方,也不问问我是否同意。”莫舒雨斜睨了韩断一眼,开口道:“这位韩兄原先自信满满说要胜过我,现下自愧弗如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既然打了赌,还是要有些彩头的好。嗯,不若这样吧,韩兄,只要你脱了衣服围著牡丹楼跑一圈,这赌约就作罢。”
“哈哈,舒雨,你提这个条件可是教人为难啊,算了,士可杀不可辱,我做主了,就让韩大哥敬你一杯酒,叫你一声师父,这样可好。”
士可杀不可辱……
韩断暗暗苦笑。
独孤苍柏怒道:“慕容真,你与莫舒雨情同手足,向著他也不奇怪,可是你看都没看过阿断的画,凭什麽就认定阿断不如莫舒雨呢?”
“韩大哥亲口承认不如舒雨,又不是我偏心。”慕容真被直呼其名,仍然面不改色的笑著说道:“我也想一窥韩大哥的墨宝啊,可是韩大哥自己撕掉了,我也没办法。”
独孤苍柏还要争辩,却见韩断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斟了半杯酒,走到莫舒雨的面前。
“的确是我输了。与涤尘公子比起来,我韩断只是个笑话。”将酒杯举到莫舒雨的面前,韩断轻声道:“莫公子,请喝酒。”
“莫公子请喝酒?”莫舒雨第一次正眼看向韩断,忽然说道:“真奇怪,为何我看你就觉碍眼?原来这世上真有面目可憎之人。”
“莫公子,请喝酒。”韩断又说了一次。
莫舒雨面带讥讽的接过酒杯,浅啜,扬手。
杯中的残酒,就这样一滴不剩的全泼到了韩断的脸上。
“舒雨?”
“莫舒雨!”
慕容真与独孤苍柏一齐惊叫。
独孤苍柏的手已经伸入袖中,触到了冰冷的蛾眉刺。
慕容真微微侧身,将莫舒雨护到身後。
莫舒雨冷笑著望著韩断,“韩断,你还没叫师父呢。”
韩断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酒渍,一字一句的说道:“我韩断,只有一个师父,却不是你。”
抬头望了慕容真一眼,韩断走到卫血衣的桌前,拿起了桌上的酒坛。
“你若想喝醉,就把这坛也喝了吧。”卫血衣推过燕岚山面前的半坛酒,“喝醉就去睡吧,这偌大的地方你爱往哪睡就去哪睡,反正这牡丹楼如今已经是我和岚山之物。只求你千万莫要再撒酒疯,如果你不是岚山的弟弟,我几乎想一掌拍死了你。”
韩断不语,只是将酒灌入口中。酒液从唇边溢出来,顺著颈子打湿了前襟。
“阿断……”北北想要掏出手绢,想要帮韩断擦去眼角的水滴。
“北北。”燕岚山的声音并不严厉,可是北北的双脚却被这一声钉到了地上,再难上前一步。
独孤苍柏从袖中伸出手指,指尖空空,除了就算是用看,也能发现的温柔,什麽都没有。
这双温柔的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搭在了韩断的腰上,稳住了他已经渐渐打晃的身形,将他扶下了楼梯。
“我还窖藏了两坛陈年的桂花酒,我想你一定喜欢,我带你去喝。”
“好……”
幻境中的酒,原来如此易醉。
韩断知道自己醉了。
洛阳城外,牡丹楼。
初夏夜,桂花酒。
楼对,花对,酒也对。
唯独,人不对。
可是……人不对又如何?
何谓对,何谓错……
是呵,这世上哪有真的对与错。
花海中的凉亭,清冷的风带来幽幽的花香,点点绿莹的微光在花间飞舞,让韩断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对哦,这就是梦境啊,蛊王制造的梦境。看起来很美好,可是比现实还令人心痛。
这个梦境,每个人都很好,很幸福,很快乐,几乎,就连韩断都以为自己可以很好,很幸福,很快乐。
可是,这个梦境,裹在完美表象之下的,竟是如此残酷如此苦涩的事实。
这个梦境,竟然是没有叶翎潇的啊。
叶翎潇……
没有叶翎潇,有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