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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席间点心。大黄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床上一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干。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射出来。地上立刻就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使劲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使劲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勃然大怒了,“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的耳朵,你说!”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头,只看见青砖地上有姑爸一双大而歪的脚。那脚被一双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里那双脚的本来面目。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乱乱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腰间抻出一个洋蓝绣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颜色和花纹,那是四个绛红色的字:“月花月友”。后来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谐音。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阳光下摇晃着开始分析、辨认瓶中之物。瓶里是一些人类的耳髓的积攒,一些淡黄的、淡灰的块状和片状物。姑爸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看来她要根据它们的形象和成色确认出它们的出处。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白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裤腰,然后抱歉似的端起裤子盆交给眉眉:“洗吧,就坐在这儿,我喜欢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裤子,她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它们向上蹦跳,布片终于在铁丝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风把它们鼓动起来,它们在她头顶上漂泊,散发着隐约可见的丝丝热气。太阳温柔着它们,也温柔着眉眉微红的双手。
7
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姿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水,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满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街小巷,商业店铺,住家学校,机关单位……都翻了个过儿,一向幽静的公园也成了批斗黑帮的场所。坐在理发馆你面前不再是镜子里的你自己,镜子被一张写着“小心你的发式,小心你的狗头”的红纸盖住。连中档饭庄“同和居”也被小将们砸了牌子,限令他们只卖两样菜:熬小白菜和“蚂蚁上树”。现在司猗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只有这个小门脸还没人注意,早晨照样是油饼儿糖饼儿,焦圈豆浆;中午和晚上照样是馄饨和豆包。只有进入这个小门脸你才会感到原来世界一切都照常,那么你自然而然地就会端着破边儿的碗盘坐下了。
司猗纹图个清静却没有忘记外孙女,她准备给她剩一个蜜麻花带回去,这不能不算圆满。
司猗纹端起碗小口喝着豆浆,忘记用勺子搅起沉在下面的白糖。白糖在碗底汪着,煳锅味儿总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时,豆浆才变得鼻句儿甜。这时她也才发现原来她独占的这张方桌很脏,到处是芝麻粒、烧饼渣,用过的碗筷也没人收。而她就好像正在别人遗留下的汤汤水水和仰翻的碗盘里择着吃,这使她自己这份吃食也变成了残渣余孽,连这份残渣余孽也像是谁给她的一份许可。也许这就是一个小铺的风度人们的一种习以为常。但司猗纹不行,司猗纹在眼前这个“许可”里感到的是一份狼狈,刚才心中那些许的安静就立刻变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么,干脆就再来一碗。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她的煳豆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豆浆的争斗。她终于战胜了它们,成了这场争斗的胜利者。过量的豆浆使她有点恶心,使她那从来都很健康的胃有点发胀。她松垮着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个“拔高”,让豆浆在肚里尽快下沉。然后她掏出手绢掸掸嘴和手,扭头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个北京现在才真正苏醒。像每天一样,年轻人绿的军装红的袖章又猛然在大街小巷汹涌起来。它们正打破一切人的美梦一切人的图安静,它们也正在提醒司猗纹:你别以为这个背静得与世隔绝的小铺有什么与众不同,你面前这张又脏又可爱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这玻璃只需轻轻一击就会粉碎,就会和外边变为一个世界。现在我们不打破它是顾不上它的存在,顾不上它的存在就等于顾不上你的存在,但顾不上并不等于这儿没有你。
司猗纹分明看见几个小将冲这玻璃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们看见了她的存在,看见她正拿着手绢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掸嘴。她躲开了那眼光,迅速做了个侧身动作将自己背到一个那眼光所达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们的抄家、破旧只给她带来了惊恐和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那么此刻这眼光已经告诉她,她将在劫难逃。今天你坐在这儿喝豆浆嫌煳嫌桌子脏,明天我们就会打碎这块玻璃把你拽出来让你跟我们在街上“散散步”。那时的你就不再是拿着手绢掸嘴的你,这块破玻璃将把你划个满脸花,你就带着这满脸花去跟我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司猗纹懵了。
司猗纹恍然大悟了。
司猗纹从桌前站起,待一队红绿人马走过去之后,才把留给眉眉的那只蜜麻花包起来走出店门。她听见前边又传来了“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的口号声。那口号很疒参人,就像她听见小将们抄家破旧时有人被打得惨叫时那样疒参人。然而司猗纹到底有“功底”,面对这疒参人的口号她需要的是洗耳恭听,听出些滋味听出点感情。果然,听着听着她就觉出了它的几分可爱;原来他们喊的正是她的日夜梦想,也许不仅是梦想,那应该是她的发明,她的一个被别人盗用了的发明。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做庄家大奶奶的、在别人看来也灯红酒绿过的庄家大儿媳,照理说应该是被新社会彻底抛弃和遗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个家庭,憎恨维护她那个家庭利益的社会,她无时无刻不企盼光明,为了争得一份光明一份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诅咒一切都应该毁灭——大水、大火、地震……毁灭得越彻底越好。于是新中国的诞生与她不谋而合了。
但是新政权并不是属于她的,“受压迫”“求解放”这些概念用于她也不尽贴切。那么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与新社会同步,必得另辟蹊径。于是她苦思冥想便想出了一个最适用自己的新口号:站出来。站出来是面对这政权的一个新姿态,站出来是面对从前那个庄家大奶奶的一次脱胎换骨,站出来又意味着你必须先付出点什么。不久她找到了这种付出的形式,她发现这个政权最最欢迎最最提倡的便是劳动。好像当时报上登的、会上讲的、书上写的、歌中唱的都是劳动:劳动生产,生产劳动,劳动光荣,劳动神圣,人类解放靠劳动,劳动能把人类解放。“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铁锤响丁当,造成犁锄好生产,造成枪炮送前方……”都是劳动。于是劳动使人脸上放出了红光,脸上淌下了汗水。于是全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现了。她就在那个脸上淌着汗水放着红光的队伍里发现了自己。
那么她“站出来”了。
其实劳动对于庄家这位大奶奶也并不新鲜,她从来没在劳动面前偷闲认输,从前连下人老妈子干的活儿她也没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