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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友宪就像做了漫长的等待,他等待的就是人世间的这个“怎么着都行”,它永远地巩固了他们的关系。他总是听从着祖国的召唤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她总是跟随他到他被召唤的那个地方,仿佛他和她总是一起默念着“怎么着都行”。庄晨大学毕业时,当某省需要一位小麦专家了,她便跟着苏友宪来到那个省份的虽城。当目前虽城只须革命不再需要小麦的研究时,她又跟他来到了现时的农场。
刚刚停止哭泣弟弟的庄晨,一下子就发现眉眉长高了许多,她变得长胳膊长腿,一个身体发育趋于匀称的女孩子,两根短辫在脑后显得很安静。庄晨还发现,眉眉胳膊的迅速增长,使里边的衣袖长出外边那件衣服袖子许多,使她看上去很寒酸。
司猗纹看出庄晨正盯着眉眉的罩衣,那两只袖子的突然变短应该说是司猗纹的失误。她的缝纫技术不容怀疑,只要坐在老“圣加”跟前,刹那间她就能使袖子改变形象,改变的办法她一下子可以想出一大堆。但她没有想过,她不用去想。她用不着害怕庄晨任何时候的到来会对她进行挑剔,庄晨不是那种人,她“怎么着都行”。此刻即使司猗纹发觉了庄晨的眼光她也没把它放在心上。但庄晨盯过眉眉的罩衣,又把她拉过来使劲拽她的袖子了。结果外面的袖子终未能将里边的袖子遮住。
庄晨的这种遮盖才引起司猗纹的重视,这动作不知为什么很令她发讪。她想,运动终归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观点,难道庄晨也从那个穷农场学会了“较真儿”?他们不是最讲斗私批修么。
“孩子们长个儿就是乘人不备,先前你们也一样。”司猗纹说。她是想告诉庄晨,眼前眉眉的一切都应归结于眉眉长个儿之迅猛。
庄晨没有及时接司猗纹的话茬儿。现在她不想用“怎么着都行”来迁就司猗纹对眉眉的疏忽,也不想用“不行”来反驳司猗纹的解释。她只是想,明天她应该带眉眉去买一件合身的衣服。那个又大又广阔的天地倒使她愿意为女儿多做着想了。每当她就着野风挽着裤腿挽着袖子坐在黄土地上进餐时,她总是想到,什么时候全家才能坐在桌前(哪怕是一张最低最小的桌子)一起进餐呢?四个人一人一面。
庄晨的思索使司猗纹生出错觉,她觉得庄晨圆脸上的肌肉正在下垂,红色素也从皮下泛起许多。这是她很少见到的现象,这是一种征兆,一种她们之间将要为眉眉展开一场争辩的预兆。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先发制人了,“甭以为我那么容易。”
司猗纹的先发制人也使庄晨意识到一场必不可少的争执就要开始,少了这场争执好像就是她这次北京之行的缺陷,她不想躲闪这争执。她从衣兜里掏出五毛钱交给眉眉,让她领小玮和宝妹去胡同口买大米花和榆皮豆,她希望把这场争执单独留给她们娘儿俩。
眉眉领悟了妈的暗示,拉起小玮和宝妹推门出去。刚走到院里小玮就跑到眉眉的前边,小玮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在屋里待着,除了在屋里待着她什么都愿意。现在她六岁。
小玮领走了眉眉和宝妹,司猗纹关住屋门。
“甭给我脸子看。”司猗纹重复着刚才的话,“甭以为我多容易。”
“谁也不容易。”庄晨说。
庄晨的态度果真应了司猗纹刚才对她的猜测。革命到底是能锻炼人,可革命锻炼了你也锻炼了我。我经过的场面比你们一点儿也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司猗纹问庄晨。
“谁也不容易。哪月我们也没少寄过一分钱。”庄晨说。
庄晨先摆出了问题的实质:每月必寄的眉眉那份生活费和眉眉目前的袖子难道能成个正比吗?
“甭跟我一张嘴就提钱。运动都四五年了,兴无灭资天天都在讲。没有你们那十块八块我也不会让眉眉受冻挨饿。”司猗纹语调不高但起点高,她果断地驳回了庄晨那个关于钱的开始。
“您这是什么话,怎么是十块八块?”庄晨语无伦次,但还是没有离开钱的主题。
“什么话你还听不出来?我留眉眉是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为了支援你参加运动。你一提就是钱。”司猗纹说。
“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什么还得让我去给眉眉买衣服?”庄晨说。
“买衣服?什么时候?”司猗纹问庄晨。
“明天。”庄晨答。原来她提前把明天的“将来时”当做了已经完成的“过去时”。
“我说哪。我还当眉眉的衣服都是你操持的呢,原来是明天。”司猗纹对庄晨的语无伦次表现出明显的幸灾乐祸,“待会儿眉眉回来你里里外外都看看,看这几年她到底添置了多少衣服。她还有个小柜哪,也让她打开都给你看看。”
“可眉眉也没少干活儿!宝妹不是没请过……保姆嘛。”庄晨道出了她对眉眉在北京的真实看法。
“哪个孩子不劳动?你就这样教育眉眉?她爸爸苏同志就这样教育他女儿?别光看见眉眉正住在这儿帮了我,帮了你那死弟弟庄坦。你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对她的教育?刚来的时候见人都不知道招呼,连‘您’‘你’都不分;还有在政治方面,你知道?她现在领导全院做早请示,谁的教育你想过没有?”
“这,我不够了解,可我们寄的钱也不是十块八块。”庄晨不知怎的忽然又把司猗纹的政治降低到经济。
“你要是非算经济账不可,咱们就不妨算算。”司猗纹说,“就你们那三十块钱,在你们那种地方吃个小葱、大蒜、百分之三十的细粮也许还差不多。可这儿是北京,你知道一斤议价油多少钱?你知道一斤带鱼多少钱?你知道一斤蜜供多少钱?”
“可眉眉有临时户口,粮食有定量供应。”庄晨说。
“就吃那点儿定量?你没看见眉眉正在长个儿,不是你发现的袖子短?”司猗纹说。
“是短!我看不得这个。”庄晨说,“这简直像……”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的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肉,但她还得一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使她和苏友宪倾家荡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杯里加些开水。
39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就在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