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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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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宣布。现在司猗纹的扬州之行总算遇见了庄绍俭这个奇妙的自问自答。她庆幸自己到底长了在北平不可能长的见识。此刻这见识不仅给她壮了胆,使她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房间,甚至还使她对他生出几分原谅:你那套银烟具,传达对你起居行踪的那番叙述……我决定给你以宽容。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贤妻。
贤妻才最能容人。
现在作为贤妻的司猗纹只给了庄绍俭一阵直视的眼光。
庄绍俭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问了点关于儿女什么的。司猗纹告诉他孩子已跟丁妈睡下,他还迫不及待地敲开丁妈的门,看了庄星、庄晨,并在他们的脸蛋上各亲了一下。
庄绍俭回来无视司猗纹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他关掉灯,把司猗纹抛进了一个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后久别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抛进深谷,就有发自深谷的喧嚣。现在的司猗纹不再是怕被人观赏、研究的司猗纹。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种要从这深谷里升起的欲望。刚才丈夫说她什么?对,熬不住了,一种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这话在咒骂自己,又像是用这话来鼓动自己。谁让这句话是出自你之口呢。没这句话,说不定我马上就会逃离这乌门、粉墙、细竹。正是因了这句话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不去名正言顺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现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了。她脱光自己摸黑来到床前,跃上床去动手就解他的扣子。她无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范。
他就范了。
她觉出了这次的异样。
这异样像是对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对真夫真妻那最真实的久别。
须臾,他却四脚八叉不动声色地说:
“它,可是刚从小红鞋那儿出来。”
这是他对她的故意刺伤,他觉得只有用这刺伤才能逼她离去。
司猗纹不知小红鞋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个人那是个地方。
她深知这是真话,她深知这是他故意要刺她,轰她,赶她:我叫你那“异样”的受“欢迎”,我叫你在幽谷深处自己喧嚣、闹腾。原来你真是个熬不住的……贱货,你脏。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脏的人了。
为了这扬州之行,她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有的故意用脏身子蹭你,换来你在恐惧中对他的一点施舍,哪怕一个小钱儿一小块干粮。他们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换得人们一口残羹剩饭。当时她觉得他们可怜,而她比他们优越得多,她有万国储蓄会,她有儿女,她还有庄绍俭。现在她突然觉得原来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穷,我饿,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过他那早已酣睡的身体逃下床,背过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冲刷着他带给她的一切,她想呕吐,她觉得她现在是永远地洗不净。她决心第二天就回北平。
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妈,对丁妈说了她的打算。丁妈知道一个妇道做出这种决定的缘故非同一般,她赶紧叫醒庄星庄晨,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扬州街头。正在梦中的庄绍俭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一路上司猗纹只顾自己出神,丁妈则只对庄绍俭骂着一句话:“不是人的。”她在气愤之中虽城腔更重了,把人说成“忍”。
他们乘船乘车又开始了路途上的颠簸。车过济南前,庄星突然发起高烧。同车有位西医大夫说这大半是急性肺炎,并说这孩子早已病了几天。但目前无药诊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车就要到达北平时,庄星死在了司猗纹怀里。
火车停了,司猗纹觉得眼前的北平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软中的庄星,不知向哪里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是谁?
丁妈替她要了洋车。
第六章
21
后半夜,眉眉被一声尖细而又凄厉的号叫惊醒。她无法辨认那是什么声音,更不知道它发自何处。她仿佛觉得那是野兽,可野兽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住的院里?
她听见婆婆正穿衣下床,婆婆趿拉着鞋从她床边蹭过,就急忙去里屋门口叫庄坦、竹西。竹西早已从里屋奔出,和司猗纹走了个迎面,随后庄坦也出来了。显然,全家人都听见了那号叫。这时他们没有言语,却不约而同走到窗前只是静听,静等,等待那声音的再现。
果然,又是一声尖叫。这次比刚才更尖锐、更凄厉。这次谁都听清了那声音的出处: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着枣树,枣树半边被照雪亮,使院子显得很疒参人。看来姑爸是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在一声高似一声的号叫过后便是泼向这院子的一阵叫骂,那声音嘶哑、言辞激烈且滔滔不绝,仿佛姑爸那一整天的沉默就是为了积攒现在的滔滔不绝。
眉眉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床紧靠窗户,不用下床就可以看见院子。她见婆婆、舅妈和舅舅都把脸贴上窗户,自己也掀开窗帘把脸贴了上去。她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影正在西屋窗户上扭动,瘪着的胸膛,微驼的脊背,像跳神的女巫像施法的妖怪。这怪影一边发着咒骂一边往嘴里塞着什么,就像号叫和咒骂正消耗着她,填塞和咀嚼正充盈着她。
“我骂你们罗家祖祖辈辈!”姑爸开宗明义,她骂的是北屋罗家。“你是主任谁承认你是主任你不是连人都不是你们全家老小都不是你们是什么什么你们是东西不是东西你这个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调净吃大葱蘸甜面酱连耳朵垂儿都长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长不大。你们、你们……”
姑爸的骂声虽激烈,可惜因她不掌握人间所具备的脏字脏话,使那骂少了应有的分量。内行人或许还会认为那简直是一阵轻描淡写,如果去掉那一连串的人称、虚字,充其量那核心才是“臭婆娘光吃大葱蘸甜面酱耳朵垂儿长不大”。连司猗纹也觉得姑爸没有骂出水平,她觉得姑爸既是为大黄出气为自己出气,也是为她司猗纹、为这院子出气,那么这骂可不该到此停止。骂得轻描淡写倒无妨,没准待会儿自会生出些分量,就是不该到此为止。现在有一句话叫“在骂声中成长”,这成长就得包括被骂者和骂者双方。姑爸她会成长起来的。
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经过一阵沉默(或思索)之后,果然又开始了她这骂的继续,她这不擅长行为的行为。这次开口便接触到了骂这个形式的本来面目,她开口不善,先咒罗主任个死。怎么死,姑爸说: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焦小鬼锯从头到脚皮剥开你们。房塌了砸扁了你们发大水淹了你们着大火烧了你们天上掉下炸弹炸死你们汽车撞死你们无轨电车有轨电车三轮洋车都撞你们也扔给你们一条麻绳拴住你们的胳膊腿枣树上绑住你们拉拽你们大卸八块呀都来吃人肉呀想吃哪儿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肉正肋呀后臀尖呀上脑呀心肝肺呀嚼指头像嚼腌萝卜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嫩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没咬头儿呀也得有麻绳有人拽呀碎尸万段只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一百年一万年……
姑爸的骂暂时结束了——也许是暂时。谁都听出了这次的水平、分量和高度。
按道理,下边当是北屋的还击。然而北屋却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静,寂静得无休无止。谁也不知这无休无止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有人在提心吊胆,有人觉得这是罗家被骂蒙了,被骂得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
司猗纹就正为罗家这张不开嘴想不出词儿而高兴。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庄家的后裔,好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是你打了罗家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庄家人到底给庄家报了仇。是报仇,也是“惹惹”你们,这是被迫的“惹”是被逼得“惹”,是惹里有报,报里有乐子。再说现在这惹何止是替司猗纹替庄家替这带柱廊的房子这带枣树和丁香的院子,这是替响勺胡同替整个北京城(不是整个儿也是半个)惹了你们。再说那被惹的仅是一个罗主任?当然不是。是谁?司猗纹本来也可以按照她那从院子到半个北京的推理办法无休止地推下去,但是这“推”刚一开始她又把它们“淡”了下去。如今谁代表着谁、谁该往哪儿归是人所共知的,她开始后怕了。她想起前不久听说过东城有位被抄家的老太太,趁小将不备一菜刀劈死了一位小将,那老太太紧跟着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然而她还是觉得世间就得有那位老太太,就得有姑爸——尤其姑爸,她只骂了,没拿菜刀劈谁,谁能奈何她?
半天,司猗纹就这么高兴一阵害怕一阵。她回到床上,划根火柴双手捂住点着一根烟抽起来,甚至连庄坦怎样拽走了竹西都没注意。
眉眉早就躺下用毛巾被捂住了头。在毛巾被里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骂下去。
姑爸没有再骂,天慢慢亮起来,院子在仓皇不安中苏醒了。
南屋怎么也弄不明白北屋是怎么在姑爸的骂声中睡下去的。
姑爸骂罗家,罗家不会睡。罗大妈第一个被姑爸的号叫惊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儿子,一家便骚动起来。起初他们也不知院里怎么了,当他们听清那号叫是发自姑爸的喉咙,那逐步升级的骂是冲着他们时,首先准备还击的是二旗。他一步从铺上跳下,顾不得穿衣服,绰起一根木棍就去开门。三旗又是紧随其后,罗大妈也跟上来。
你不就是个骂吗?罗大妈想,讲骂你可不是个儿,我年幼时站在俺们房顶上骂街那工夫,没准儿你妈还没生出你哩。现在我先听听你这两下子,先听个稀罕儿。听完了我才将门大开,站在廊上给你个劈头盖脸。你不就是个没破过身的没见过男人的女人吗?你就准备好吧,我这骂一定会更有听头儿。再说这也不光是为了听头儿,我是主任,我得让你从这骂里受教育,这和对你们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碜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开导”你一下你也是个收获。我要让你从我的骂中品尝品尝你没品尝过的事儿,我要把你骂得不再是个老黄花闺女。罗大妈一面作着思想一面为那骂打点句子,对,我也要出口成章——罗大妈这句子越打点越完整起来:你不是骂我就知道吃大葱蘸甜面酱吗?我骂你净吃死耗子,你那只黄眼的黄猫就专给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给猫煮鱼后给你煮耗子。你不是骂我耳朵垂儿长不大吗?我就骂你是大耳朵垂儿,你不光耳朵垂儿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脸大脚大手大下巴大那个地方更大;大,大有什么用,男人就嫌你那儿大,没人弄!你就空着干着晾着抓挠着。你不是骂我是臭妖婆吗?我骂你是香小姐,你香呼呼香喷喷香得冲鼻子能把人香个大跟头;你哪儿都香,身上香脸上香嘴里香连裤裆里都香你整天往裤裆里抹香油!你骂我死,骂我死得各式各样。我骂你活,活着等,等各式各样的老爷们儿都来:瘸的拐的聋的瞎的长秃疮的烂脚丫子的都来,都顺着香味儿找,找你弄你攮你,让你也四分五裂让你也大卸八块,不是八块是十二块,比十二块还多……我叫你大,叫你香!
罗大妈完整着自己的构思,挤过两个儿子就去抢先开门,谁知罗大爷拦住了她。他一只手揪住她的大裤衩子,另一只手抓住她一条胳膊,把她拽回来搡上铺板;接着罗大爷又揪回了两个儿子。当罗大妈又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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