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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大妈核桃栗子一块儿数,司猗纹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没出来,先出屋的是司猗纹。她出了南屋,看见枣树下的情景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就那么不前不后地站着。
大黄总算看见了亲人,哭号得更加高亢。罗大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司猗纹眼前,颠打着那肉又跟她重复起刚才的话:“看看吧,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块正肋。”
罗大妈的话不是重复,她是逼司猗纹表态,对这肉、这猫表态。
“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纹初步表了个态。
一个第三者的表态才意味着一个仪式开始得更合情合理——群众的呼声。
群众有了呼声,二旗便解下皮带,三旗也解下皮带。他们一人站一边,一来一往地朝大黄狠命抽去。
起初大黄很难忍受这皮肉之苦,他的哀号由悲凉到嘶哑,很快就不再出声。但二旗和三旗并没有停止抽打,那架势、那皮带抽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意味着他们决不是只做个样子看看,他们是一场彻底的惩治。
司猗纹尽量不看眼前这皮带的飞舞,只用眼的余光扫着西屋。
西屋没有姑爸的影子,没有姑爸的声音,门窗都很安静。
又一阵抽打之后,二旗和三旗凑到大黄跟前观看,大黄七窍有血,眼珠明显地上吊。
“死了?”三旗说。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吃吗吃吗?”三旗也问。
“放,放绳子。”二旗说。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二旗说。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他们把他送给了姑爸。
大黄没死。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罗大妈惊叫了一声,退到二旗、三旗身后。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大黄在号子声中被撕开了,大黄的腿脚各奔西东。
大黄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他们连绳子都顾不得解,一前一后回了屋。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谁也不知道没有大黄姑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前大黄就是她的盼头,就是她的一切。自从她被称做姑爸后,是大黄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能关怀、能惦念、能爱的机会。“能”就是给予,给予也是获得。她养猫、掏耳朵都是给予都是获得。
给予和获得对于人类就像天平一样哪边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大黄,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对大黄的爱,不知多少人才换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给予了大黄获得,大黄又给予了她获得。
姑爸托着大黄进屋了,给予和获得仍然属于他俩。
黄昏时,司猗纹见姑爸又打开火门给大黄煮带鱼米饭,那煮鱼的腥味儿香味儿又像往常一样弥漫在院里,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几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当她看见在廊前行走的罗大妈时,还是收敛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户很黑,南屋的窗户也很黑。司猗纹全家都很默契,他们一起摸黑吃饭,一起摸黑静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觉。
司猗纹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边却是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小又远又近——那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19
司猗纹在十八岁那个秋天的雨夜跟华致远分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每次她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刻,总觉得像一场美好而又不真实的梦。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儿之间像筑起了一堵墙。司猗纹一边守护着母亲,一边背着母亲给华致远写信。但她没有得到过回音,华致远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她甚至怀疑起他们是否认识过,那天夜里他是否和她作过告别。
后来还是司先生向司猗纹证实了华致远的存在,他扔给她一张报纸。她一眼就盯住了报纸下端的一则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县乡民聚众闹事,反民首领华致远被缉拿。
那消息仿佛是在司猗纹预料之中的。当报纸被五花八门的趣闻、谣言充斥的时候,她惟独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既然父亲扔给了她那消息,既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就有胆量去找父亲。她向他提出请求,她要到那个某省某县去看望那个反民首领。父亲驳回了她。当她再次哭闹时,父亲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痴迷疯”了。他说,倘若你疯了我们不妨就按疯人治;她说不用,我宁愿疯等他一辈子。
司先生想着对策。结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惯用的方法,转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女儿应该嫁人。
几日之间他给她选中了旧友的下属——南京电政监督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
司先生很快就将这选择通知了司猗纹,司猗纹顿时“疯”上加“疯”似的和父亲更加僵持。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终于挨近了她。临死前她声称要办成一件事:她要亲眼看见女儿的归宿以完成她的宿愿,态度之坚决如同当年她为司先生选二房一样。
当年在几位二房的候选人中她执拗地为司先生选出一位最丑的女人。这样司太太既满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满足了虚荣心的需要,那女人丑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认了太太的选择。后来那位人称“刁姑娘”的二房还为他生了司猗纹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
女儿的事一经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满意。庄家大少爷她虽不曾见面,但听说那也是个读书人,还有人说他一表人才。有这人伴随女儿一生,司太太纵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嘱女儿千万遵从父命,看在自己就要离开人间的份儿上也要答应这门亲事。
司猗纹的家教使她没有违背死人的心愿。司太太一病半年终于去世后,她更觉得那祸根就是她。她觉得她为家庭犯下了罪过,原来她就像一个曾经推开家门到世界上游荡过的孩子,在体味了人间的快乐和痛苦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决定用出嫁来换取这个家庭对她的原谅,她做着决定,甚至还暗暗对那未来的丈夫生出歉意和忏悔之情了。
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天资聪颖,活泼好动,永远地追求新奇和时髦。庄老太爷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复旦学经济。然而庄绍俭不肯深做学问,却用他的聪颖学会了学问之外的“学问”:骑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内行,还打得一手漂亮的网球。在复旦的网球场上,他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齐小姐。庄绍俭和齐小姐如漆似胶地相处多日后,很快便暗订终身。后来当齐小姐先庄绍俭一年毕业回津时,庄绍俭竟自作主张放弃学业,追随齐小姐也来到天津。谁知齐小姐的家庭早将她许配某要人,他们的美梦才成泡影。庄绍俭捶胸顿足,孤雁单飞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热恋却延续了终生。
热恋者大多是孤雁。
庄绍俭憎恶父亲为他选就的这门亲事,特别当他耳闻了一些司猗纹和华致远的故事后,更是怨愤交加。虽然他不敢违抗父命,却暗暗憎恨着父亲。从此在他的聪颖之中又增添了新内容,他开始夜不归家,专去那种地方糟蹋别人糟蹋自己。如同骑马、溜冰需要套数一样,他在那种地方也学会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套数。
不久,庄老太爷因事业上的一再跌宕和儿子的不才,庄家决定北迁。在北平一班同窗旧友的辅助下庄家来到北平,买下东城一处两进的宅院安顿下来。庄老太爷迁居北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儿子庄绍俭完婚。
庄绍俭竟然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爽快得令庄老太爷起疑。这疑心就使庄绍俭的婚礼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纹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仍有几分激动。婚礼选择了被称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结婚。在一班黄道会吹手的簇拥下,她和他乘汽车来到教堂,在那里回答了神甫的问话,交换了戒指。她触到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这挺拔和高大所感动,在感动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洁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洁来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时她二十岁。
他们走出教堂,乘汽车回到东城那座两进的宅院。这宅院才使司猗纹觉得自己已是另一个家门的人。她受着红烛、红帐的包围,那红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运对她摆布的合情合理。晚上当客人散去,她甚至静坐床边等待起来。她虽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却觉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对那个雨夜的追悔。
司猗纹等待着庄绍俭,庄绍俭正坐在远处一把藤摇椅上摇自己。他一边摇着一边看着司猗纹。司猗纹觉得那眼光遥远又放肆,或许还有几分敌意,几分别有用心。也许女人都等待过那个别有用心吧,司猗纹想。
在目睹过一些女人的庄绍俭看来,司猗纹不难看,甚至还有几分秀美。她的脸庞、眉目使他想起当时一个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或许比那个电影明星还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发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么充其量这也只能是次艳遇。
艳遇不能使一个人被俘获。
干一回风流韵事还差不多。
于是他的眼光由放肆变成了疯狂,由遥远变成了近逼。干一回吧。他想,这是报复。报复谁?他想得不具体,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拆散他和齐小姐的那个家庭,也许是他的经济学和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