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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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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坦进了屋,扶住写字台一角只表现着为难。现在他除了一阵阵疲乏,还有其他缘故:万物之中他最不愿意交出这写字台。从前它属于他的祖父,祖父死后,隔过了他的父亲,庄坦成了它的主人,它一直摆在他的新房里。虽然他的事业和它关系并不大——他不过是天文馆里一名普通资料员,但他觉得它像是庄家的根基。动摇了这写字台,就像动摇了庄家的根基。他站在两个女人面前怨恨着她们,他怨恨司猗纹的独断,也怨恨竹西在母亲面前那过分的“随和”,他想到在女儿国里做个男人的艰难。
“哎,哎,”竹西喊着庄坦,像是要从睡梦中将他唤醒,“快搭一把手。你和妈一头,我自己一头。”
庄坦“醒”了,和司猗纹站在一边,两手把住一个角。司猗纹把住另一个角。竹西奓开胳膊独自占住写字台一头,宽大的写字台被她笼络着,她那坚定的腹肌立刻咬住桌沿。她口中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率领起婆婆和丈夫。婆婆和丈夫服从着这率领,都学着竹西的样子向后仰着身子,咬紧牙关。但写字台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坐在它的原处,倒像是迎合了庄坦的心愿。庄坦幸灾乐祸地看看司猗纹和竹西,企图使她们放弃这最后的计划。
“其实多一件少一件,也不影响大局。”他说。
“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彻底性。”司猗纹又斥责起庄坦。
竹西并不迎合司猗纹对庄坦的谴责,也不谴责庄坦做事的不彻底。她还是真实地面对现实:“我看还是把姑爸叫来吧。”
她的主张提醒了司猗纹,司猗纹才想起西屋还有个姑爸。她正打算去喊姑爸,姑爸已经站在檐下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睡意蒙目龙,但此刻意识之清晰是远远胜过他人的。
“摘抽屉,先把抽屉摘下来。”姑爸迈进门槛,显出少有的明智。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摘抽屉。”竹西一边说着,拽下大小八个抽屉。
摘去抽屉的写字台成了一个庞大的空架子。姑爸有眼色地走到竹西一边,主动替她把住一角。竹西再次喊起了“一、二、三”,这空架子在这三女一男的动作下终于离开了地面。它摇晃着飘动起来,飘出屋门飘下台阶飘进院里那个家具世界。
一切终于按照司猗纹的想象摆列出来。庄坦和竹西整理过自己,匆匆吃过午饭上班去了。司猗纹暂时顾不上午饭,她进一步查点着摊在院里的家什。看来规模是够了,但这规模里好像还缺少点必要的点缀。于是她又从南屋捧出了两盆一尺多高的玛瑙仙桃树。她将它们端正地摆上那阔大的写字台面,再轻轻给它们分别罩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两盆玛瑙雕就的仙桃是她的公公接受的寿礼:十几只小拳头大小的仙桃生长在两棵尺把高的桃树上。过去司猗纹爱惜它们,公公去世后她把它们搬进自己房中。就连前些天从北屋搬进南屋,她也没忘记带上它们。它们最后的到来才使这一片沉闷的物体突然响亮起来,它们就像司猗纹指挥的乐队里流泻出来的华彩乐句,有了这乐句,司猗纹的上缴计划才仿佛真正地圆满。她心满意足地绰起一把鸡毛掸子轻轻掸着家具上面的浮尘。可是她的德国钟不见了。
谁抱走了钟?她立刻猜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有人浑水摸鱼,原来姑爸不见了。于是司猗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屋门口,冲着门上的玻璃喊道:“钟哪?”
屋内没有动静。
司猗纹哗的一声撞开了屋门,一眼就看见坐在床沿上的姑爸。原来这架瘦长的雕花挂钟就坐落在姑爸怀里,此时因为钟摆失去了平衡,那声音好似一个心律不齐的病人。
“果然我没有猜错。”司猗纹站在姑爸跟前说,“还不给我放回去!”
“你叫谁放回去?”姑爸不躲闪,也不示弱。
“谁抱着我的钟谁放回去。”
“怎么是你的钟?”姑爸反问道。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是老太爷的。”姑爸斩钉截铁地说,“就不兴我留一样儿作纪念?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白白交出去。”
“怎么是白白?”
“不白白莫非谁还给了你好处?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姑爸这突如其来的发问给了司猗纹个措手不及。她闷了。不是因为她的话一时赶不上来,是因为她从姑爸的话里听出了破绽。她心中一阵暗喜,庆幸姑爸现在还高叫着要好处。向谁?向时代。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司猗纹平时最愿意有人在她眼前说话露破绽,如果是带有政治性的破绽就更好。那时她就可以一下子占住鳌头,运用起理论这个武器,把政治上那些幼稚者们批驳得体无完肤。只有那个时刻她才觉得自己很愉快,很年轻,很时代。姑爸这番话正给了她一个运用武器的机会。刚才还激动着的司猗纹现在倒平静下来,她拉过一把椅子和姑爸坐了个对脸。
“你刚才说什么?”司猗纹像是和姑爸聊家常。
“我是问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姑爸仍然缺乏警惕地说。
“你说的好处是指什么?”司猗纹进一步和姑爸探讨。
“连好处都不懂?好处就是——不是坏处。”姑爸解释她对好处的理解。
“我问你,”司猗纹说,“你向谁要好处?”
“交给谁向谁要。”
“我交给的是新社会,是革命,是党。什么人才向新社会要好处?什么人才向革命要好处?什么人才向党要好处?我倒是想听听。”
原来司猗纹不是和姑爸聊家常。姑爸这才有点明白她在嫂子面前言语的失策,姑爸哑口无言了。她偷眼扫着司猗纹,那眼光显得猥琐显得凄凉,她还有几分求饶的神态。但是司猗纹却不罢休,她信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本红书说:“最高指示。”说完自己领先站了起来。姑爸也随着站了起来,那架钟也随着姑爸站了起来,它心悸似的胡乱扑楞着。司猗纹不管这些,她打开语录选了一段掴给姑爸。那是一条批判个人主义自私自利的语录。司猗纹读完以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着姑爸,姑爸的眼光、体态更加畏缩。她想司猗纹到底还是司猗纹,从前她是她的漂亮的、识文断字的、能说会道的嫂子,现在她是……是什么?姑爸想了许多,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整天犯着掏耳朵瘾的半老女人,和这个故作精神抖擞状的、觉悟的、专拿最高指示收拾她的半老女人联系在一起。但她运用的的确是当今最高的指示,既是最高,难道说还能越过去?
“光棍不吃眼前亏。”最后姑爸用了这么一个最通俗的、既能为自己壮胆又能为自己留后手的脱身之计,了结了嫂子给她的窝脖儿。这时她怀里那钟响了,它以加快了的节奏、闷声闷气的声音没完没了地敲打着,乱敲一阵闹出一阵吱吱声,接着再敲一阵。那像在提醒姑爸,现在该是她把钟交出去的时候了。
姑爸输了,姑爸缴了械。
司猗纹站起来,伸出两条修长的胳膊两只修长的手,接过钟。她抱着钟正要转身出门,姑爸却又在她身后发了言。看来她仍不甘心,不甘心她的嫂子在对她使用了人间最高的指示后,就这么从她怀里收走了她的钟。她还是有点懵懵懂懂。她想:走,可以,我也不能让你舒心着出去,你有你的明枪,我有我的暗器;你能说会道,我也会道能说。
“你先别走!”姑爸说。
司猗纹停住脚,不知姑爸的用意。
“我也问你句话。”姑爸又说。
“什么话?”司猗纹站着不回头。
“这钟到底是谁的?”姑爸问。
“是老太爷留给我的,我自有权处置。”司猗纹说。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
司猗纹听出了姑爸那话里有话,看来还得迎接一番挑战。她转过身来,两眼直视姑爸,发现姑爸也正直视着她。两个女人的眼光到底又交织在一起。
“老太爷还给你留了什么,说呀。”姑爸再问。
“房子、院子、家具。”司猗纹答。
“还有什么?”姑爸又问。
“还有你。”
“还有我?”
“对,还有你。”
司猗纹的眼光离姑爸更近了。她想,这可是你自找。就是还有你,半疯格魔的,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你。砸着鞋帮儿还得想着你这张嘴。
“你!”司猗纹又强调了姑爸的存在。
谁知姑爸自有言答对。今天她就像个开了窍的可爱的小姑娘,也许是个小小子儿,听起来贫嘴滑舌,可也不无道理:“是还有我。”姑爸说,“没有我谁听你的‘最高指示’?可你别忘了,老太爷为什么把东西一股脑儿都留给你,不留给我?”
“你……你说呢?”司猗纹反问。
“你愿意听个热闹?”姑爸说,“听那干什么。”
姑爸没再往下说,也许是她自己的话吓住了自己。但她那半截式启发和挑衅兼有的语言,终于使司猗纹的心震撼了一下,一个久远的、似乎早已平复了的记忆复苏了。许多年来她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时刻,一种惧怕的等待。那是姑爸的一句话。难道为了姑爸那一句话,她就得一辈子惧她三分?司猗纹不能老是悬着心过日子。现在既然这个不男不女的大白脸话已露了头,司猗纹就决不能让她咽回去。她径直走到姑爸跟前说:“我就是要听个热闹。人活一世就得活个热闹。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完?”
但姑爸不开口,一张白脸死白着,不喜不怒,让你看不出它的任何表情。
“我可是静等着呢。”司猗纹又提醒着。
姑爸还是不开口。
她不开口,那句话出口的权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里,而提着心的人却是司猗纹。就像一个人的口袋里老是装着个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来就永远装着个响儿;甩出来,听个响儿也就完了。然而姑爸不甩,只和司猗纹对视着。司猗纹就聆听着这惊人的寂静,领受着寂静中的不安生。
钟又一次发出了纷乱的吱吱声,接着又是乱敲乱打,这次是在司猗纹怀里。这古怪的声音古怪的节奏才使司猗纹想到迫在眉睫的现实。“光棍不吃眼前亏。”她也想。来日方长,现在我是要等待“他们”;过后……过后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过你的瘾——你这个大白脸,大下巴。
司猗纹转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钟摆上写字台,又回过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西屋门内,一张白脸正在窥视着她。她扔下那白脸朝大门口走去,胡同里没有“他们”。
天忽然阴了。

浑厚的阴云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纹想。
家具袒露在院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们挪回去的。那么,遮盖起来吧。
她开始在屋里四处翻腾,翻腾可以遮雨的东西。宝妹在里屋号哭,眉眉在外屋发愣,不知该怎样帮助婆婆。
司猗纹先撤下了饭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两件雨衣,一把雨伞。最后她不顾宝妹的哭号,跑进里屋提起宝妹的双腿,从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单。
雨点正落下来。雨点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响,溅起水花,司猗纹在稀疏的大雨点里东遮西挡,最后只遮住了几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体。雨点越来越密,变成很有力的雨柱。锐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纹的头顶、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但她没从雨中退下来,舒着双臂张开十指还在东遮西挡,那无效的奔跑使她显得滑稽而又凄凉。她仿佛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说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这个浑身精湿的老太太的笑话。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来。
她实在无法应付这天、这雨、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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