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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宇文明略喘一口气,慢慢地道:“这两营……不需要虎符……拿朕的手谕去……”
听得此言,穆易与吴寿对望一眼,眉开眼笑,大大松了口气。
而君浣溪的心,这个时候才真正揪紧了。
他的身体太弱了,今日才刚苏醒,久病犹虚,肌肉萎缩,根本抬不起手来,稍有劳累,都有可能再次呕血,加重病情!
可是,这手谕,不写不行……
吴寿反应极快,天子话声刚落,他已经前去准备手书物事,没过一会,就奉到宇文明略面前。
君浣溪咬牙过去,帮他把手抬起一点,把笔杆塞进他手里,看着他手指僵硬,勉强抓住笔杆,慢慢在帛布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且十分痛苦。
虽是秋高气爽,汗水,却是顺着他鬓发一滴一流下来,如此简单的动作,竟令得他气喘如牛,几次都差点闭过气去。
君浣溪全神贯注,只待他稍有不适,就第一时间救治。
苦熬了小半个时辰,宇文明略才将两份手谕写完,手指一松,笔杆随之落地,人也是昏了过去。
“陛下……”
几人同时惊呼,君浣溪没有半分迟疑,按住心神,取了银针扎向他脑后的穴位。
穆易捧着那来之不易的手谕,看着其上凌乱不堪的字迹,与吴寿面面相觑,不住苦笑。
这天子手谕,莫说风骨神韵,这字体就连自己都认不大出,安阳幽州两营的将领,会遵旨领命吗?
“给我,我来想办法……”
君浣溪收了银针,替他盖好被褥,转头过来,朝他们摊开手掌。
穆易愣着没动,吴寿却是喜不自禁,抢过手谕递到她手上:“我就知道,君大夫一定有办法的。”
君浣溪接过来,又道:“你们先出去,必须顾及天子颜面……”
吴寿会意,连连点头拉了穆易,急急出得门去。
君浣溪叹一口气,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跪坐在案几前,取了新的帛布,将天子手谕原封不动,一字不漏誊抄下来,当然,故意松懈了力道,字里行间,颇有大病初愈的无力感。
检查之后,等到墨迹干透,又在榻前静坐了一会,方才开门出去,迎向两人。
“我用银针刺穴,帮助陛下打起精神,恢复体力,重新写了手谕,你们看看,这一回又如何?”
穆易再次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面上大喜,急急前去部署。
吴寿看她一眼,退后两步,深深一揖:“多谢君大夫!”
君浣溪朝他摆了摆手,心虚道:“此事……不要让陛下知道……”
当年自己学写他的字迹,也只是一时兴起,从没想到会派上天大的用场。
只是,这模仿天子字迹,伪造调兵手谕,虽然是为大局着想,但毕竟是反经行权,难保将来不横生事端。
一念及此,心里恐惧无限。
自己原本一心救人,如今却越管越多,越走越远了……
卷四 咫尺天涯 第二十章 思之若狂
转眼已是初冬时间。
月夜清冷,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君浣溪立在门外,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轻轻推门进去。
吴寿正在榻前侍候,一见她进来,大大松了口气。
“君大夫,来得正好,你劝劝陛下吧……”
榻上,宇文明略面容青白,嘴唇微张,正斜斜靠在软垫上,胸口不断起伏。
“你……走开……朕明早……一定要坐着……坐着……”
君浣溪见得他努力支撑的模样,对于这事情的原委,也是心中了然。
白天,怀揣天子手谕的穆易传回喜报,安阳幽州两营卫帅各自率领五千铁骑,总共一万余人,浩浩荡荡,朝行宫开进,预计明日一早即可到达,迎接圣驾;而几乎同时,在京辅地区四处做的记号也是得到回应,据前来传信的人说,颜三等人带着千余名江湖好汉,也是马不停蹄,助阵而来。
宫乱之后,局势动荡,面对这誓死效忠的一干将士兄弟,天子却是虚弱不堪,连坐着见人的体力都没有,这对于原本强势坚韧的他而言,该是多么大的讽刺!
忍住心底深重的怜惜,慢慢过去,行礼叩拜:“陛下,请听臣一言。”
宇文明略喘了口气,眼皮阖上,似是疲惫之极:“你说。”
“陛下,您是人,不是神,再是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有时候,承认自己弱,并不是件难堪的事。过分逞强,只对您的身体恢复百害而无一利。望陛下……三思。”
说罢,即是伏地不起。
半晌,头顶上才传出一声轻叹:“朕想的……不是逞强……而是……军心……”
“陛下!”
旁边吴寿直直跪下,连连叩头,呜咽道:“穆卫尉和两名将军都是陛下亲自提拔,忠心之臣,陛下就放心养病,不必直掌兵权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几人呼吸与心跳之声。
榻上之人沉默躺着,一言不发。
君浣溪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又念及自己身份,不知当说什么,只得闭口不言。
也不知跪了多久,地板冰凉,膝盖都阵阵发麻,才听得一声轻唤。
“你们……起来吧……”
宇文明略抬了抬眼,望向屋顶,眼神幽光游离:“这是朕……私情使然……犯下的错误……必须自己……承担……”
吴寿历经两次宫变,身体已经大受损害,此时久跪初起,竟是险些撑不起来,眼见他一个趰趄就要扑倒,君浣溪赶紧去扶,自己也跟着慢慢起来。
从这个角度,目光顺势看去,正好看见天子瘦削见骨的侧脸,眼帘深凹,鼻梁高挺,下巴尖薄,面上没有一点血色,那神情,却似迷茫,又似无奈,更似绝望。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我病入膏肓……她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
“好狠的心……好狠……”
最后一声,却是说不下去,微微闭眼,一滴晶莹从眼角流下来,慢慢滑入那花白的鬓发之中,消失不见。
君浣溪怔愣当场,看得又惊又痛,心中苦涩难耐。
字字句句,真情流露,没有自称为朕,而是最简单平常的一个我字。
他对泠月的感情,竟是深刻到了这样的地步,放任她掌权,放任她摄政,甚至放任她下毒暗害自己,在身心重创之际,却仍无怨无悔,只祈求她的垂怜一顾……
泠月,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忍心伤害一个对她如此深情不渝的男人?!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早朕一定要……坐着……要坐着……”
宇文明略重新睁眼,眼底的亮光逐渐凝聚,汇成一束,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一名帝王的坚持与……尊严。
“朕……必须坐着……接见他们……”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
别过脸去,眼睛里又酸又涩,只强自忍住,哽声道:“陛下这一夜,会受很多苦痛,以换来明晨一时的坦然自若……”
“无妨……朕能忍得……”
——放手做吧,我受得住。
纵然时光流逝,过往不再,他却依然还是那个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男人,那个坚强不屈无所畏惧的男人,那个她内心深处又爱又重又敬又怜的男人。
再是心疼,再是不忍,她也必须成全,成全他的心思,成全他的意愿。
整整一夜,都在施针用药,既急又猛,刚烈无比,一根银针扎遍他周身所有要穴,将本该一点一点解除的毒素,尽数逼到他的腿部,以换取上半身的自由活动。
这其中的滋味,却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而且没有任何减轻痛楚的可能。
要知道,当初自己只是逞强用了一点汤药,就是直接吐血昏阙,而他,如此衰弱的体质,药力却是凶猛数十倍!
“陛下……不能忍就叫出来……”
“没……没事……”
他明明痛得冷汗直冒,却咬牙忍住一声不吭,慢慢运动着逐渐有了知觉的双手,一点一点抬起,再抬起,如同电影慢镜头一般,缓缓向上,摸到自己颈项处,颤抖着手指,轻柔摩挲着,无声喟叹。
“陛下,可是觉得瘙痒?”
不应该啊,吴寿每晚临睡前都有为他擦浴清洗,那刚从皇宫救出来时满身虱虫的恶自肮脏,早已不复存在,这下针薄药,也只会觉得痛,不会感到痒啊!
君浣溪有丝不解,朝向吴寿,后者却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是打什么哑谜?
随着针灸与汤药双管齐下,效力加重,宇文明略低叫一声,双眼翻白,仰面就倒。
君浣溪来不及细想,再次针刺脑后要穴,将之救醒。
“陛下,坚持,很快就好了,我们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你自己……”
……
黑暗过去,黎明来临,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天,亮了没?”
君浣溪拉开窗户上的布帘,朝那榻上静坐之人回头一笑。
“回陛下,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
穆易带着安阳幽州两营的未帅将领数人前来迎驾,黄苓领着颜三一行紧跟其后,他们看到的天子,神采奕奕,如常人一般挺直坐在堂前席上,与众人见礼招呼之后,便是分析局势,运筹帷幄,侃侃而谈,除了身形瘦削,面色苍白一些,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病状。
“两营铁骑纵队先夺洛县,再取腾原,呈围合之势,直逼宛都,兵临皇城……”
“颜三哥武功高强,这回带诸位兄弟烦请盯紧风厉,防他狗急跳墙,一路逃回月诏,留下后患……”
“对于各州郡前往京城探听消息的刺史,一律以安抚为主,劝回原地……”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商议平乱事宜,各项安排到位,沉着冷静,镇定自若,君王气度丝毫不减,一览无遗。
末了,忽又补充一句:“皇后……若是留在宫中,则椒房殿增派宫人卫士,尽心保护守卫;若是已经离京,则任由她去留,不可动武相逼,切记!
“陛下!”
穆易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万万不可,这妖后……”
宇文明略平静看他,摆手道:“穆卫尉,朕自有主张……”
穆易身经牢狱之灾,严刑拷打,自然对皇后势力恨得咬牙切齿,见他执意如此,只得颓然退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齐齐跪拜应允。
待得众人行礼退下,领命而去,房门缓缓关上,那张清瘦的脸上,唇角轻轻扯动,上扬,面色欣慰。
“君……你做得很好……朕要嘉奖……”
君浣溪疾步上前,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他,那原本厚重强健的身躯,此时竟是轻若羽毛,彷佛他双手合拢,轻轻一抱,也能将他托起。
“陛下……”
一时的畅快,换来的,则是无休止的苦痛,自众人走后,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君浣溪偕同黄苓使尽全身解数,轮流为他推宫过血,针灸按摩,药物调理,好歹才将他的身体勉强恢复到之前的状况。
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当真值得吗?
答案是肯定的,两营铁骑得见君颜,士气大振,前方不断传来捷报,皇宫被围,四面推压,风厉出逃,追剿乱党……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慢慢重归秩序,导入正轨。
月半有余,尽管身体状况恢复极慢,宇文明略面上却是终于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甚至这一日,还跟吴寿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