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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给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债不算两清。
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对方的头一遭……原还浸淫在某种说不出的蜜意里,谁知他后续会说出那祥的话?
再回苗家‘凤宝庄’?再回他的‘凤鸣北院’?再去当他的贴身婢子?
然后,再签新的一纸约?
她被他弄得好糊涂,没法子,只能先静静避开。
收了墨、洗过笔,将桌案整理过后,她吹熄烛火睡下,只是交睫翻来覆去,如何也没成眠。
她蓦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难受,仿佛一团火窜着,烧出一坨纠结,让她吐不出、咽不下。
两足往地上胡蹭,蹭进绣鞋内,她有些不稳地起了身。
双眸已然适应一室的幽暗,她随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篱笆小院,脚下虚轻,如夜游的一抹芳魂。
不晓得要走往哪里,只是凭本能去走,然后凄风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纤影微顿,让月光将影子寂寂打在往渡头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听,侧耳倾听,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洑洄’。
鼻间莫名呛起一股酸热,心音颤颤,没料到他竟未离开。
她似受了某种驱使,挪动两足循那琴音而去,没多久已近渡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泊岸的乌篷长舟。
那男子一贯的宽袍阔袖,盘膝坐在船梢头,膝上横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银,镶着他的发、他的身,还有他身后的那片湖光,亦在月华下皎皎。
她立住不动,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抬睫已瞧见她,指下琴音未断,依旧随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节拍,她听得入迷,他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在这个月夜里一波波随琴音深钻她心房,震荡那一小块记忆--
你想把自己抵给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动欲是简单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纠缠不清,你肯给,自个儿送上,我有什么好推辞?
你说啊,这样得利方便的事,我为何不要?你说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议,在在触动她的心。
而最最恼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着了魔,只觉裸身陷进情与欲的漩祸中,沉得更深更深,却是甘愿如此沉沦,背道失德亦无悔……
她与他,一个静听伫立于边上,一个鼓琴盘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发一语却宛若已千言万语。
她是不争气了,听到后来竟是撑不住,心抖得厉害,身子亦隐隐颤栗。
倘是以往,她定会担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凉。
然此时此际,她泪顺匀颊而下,头昏脑热,只觉气他、恼他,让她这祥难受。
她咬痛柔软唇瓣,足跟随即一旋,逼着自个儿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听了……再听,只会加倍混乱,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着她玩?
他若要彻夜鼓琴,全随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关她的事!
她会躲得好好的,掩耳缩在厚被子里,再不听他。
再不去听……
***
结果苗三爷病投病,陆世平不知,她只知自个儿该是病了。
昨日缩在湖边上大哭,一身细汗,又跟个男人“斗”到昏头,简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风如此一吹,当时身子已是忽冷忽热。
她虽纤瘦,身子骨却一向健壮,甚少生病,昨夜觉得不适也没放在心上,以为忍忍,仔细睡一觉便能转好,没想这一觉睡得神识浑噩,夜梦连连,一会儿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的天水间,一道俊影独立;一会儿是师父紧抓砸过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会儿又是那场大火,浓烟呛得她喉紧生疼,师父那魔障了的飞眉狂目已敛,了无生气地跟在那儿……
最后的最后的梦,是苗三爷那双光亮的眼,亮却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觉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头转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间,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来时,外头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还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稳住晕眩,她起身梳洗,想着等会儿得熬点姜汤喝,再躲回厚被窝里捂一捂,瞧能不能发汗……
景顺在她熬煮姜汤时送药来。
“陆姑娘,这是咱三爷吩咐的,昨儿个没能给您,今早就赶着送来了。”
大大的一个长匣,揭开匣盖,里边满满全是那帖独门配方的护喉润喉药丸。
陆世平怔怔看着桌上那一匣子药丸,一时间说不出话。
景顺小心翼翼又道:“三爷的船还候在渡头,他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还从未见他这模祥,那是势在必得的神气……陆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亲近您,是三爷安排的没错,但他就只是想把姑娘的身分确认再确认,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么难处?三爷他其实……”搓着手,吞咽唾沬,他想泄点苗三爷的小底,又觉小有罪恶感。
但不说不痛快,真这么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这阵子被大爷调回‘凤宝庄’主铺做事,得知三爷欲来寻人。此人虽易寻,能不能得却是未知之数,他放心不下才抢了竹僮们的差事,硬跟过来,未料还得受爷的支使,当着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场戏--
适时跑进矮屋小院,说船备妥了,然后再让船离岸,他与护卫在船梢头悠晃,制造苗三爷已乘船而去的假象……
欸欸,他家温润润的三爷都不三爷了,竟玩这种诡招?
内心叹气,他略微压低声量道:“陆姑娘,其实三爷的眼还没好俐索呢!”
陆世平犹自怔然的眸子一抬,唇张了张,仍没发出声音。
景顺道:“您离开苗家后,三爷就病了,治得都见大好的寒症突然暴起,养了大半个月才下得了榻。”见她傻愣不作声,以为她猜疑,他急得用力点头。
“真的!是真的!不骗您的!三爷之后又调养两个多月,身子骨强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帮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复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药针灸,但他赖在“牛渚渡”不肯回去……听朱大夫说,之前治眼是抽丝般慢慢收网,来到最后这关头,就得一鼓作气除了病根才好,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陆世平听得心口慌一阵、堵一阵。
她知道景顺透露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帮苗三爷为难她了。
表面上像似她在为难苗沃萌,实则不然,他爱折腾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见不得他那样恣意任性,才会被捏得死死。
叹了口气,她挨着桌边坐下,觉得好累。
景顺本想再说,却见她苍白脸色透虚红,眉眸间有些委糜,不禁惊心。
“陆姑娘,您人不舒服吗?还是昨儿个没睡好……咦?您在熬姜汤吗?”
矮屋里窄小,小厅后头就是灶间,熬煮老姜的辛辣味已传到前头。
陆世平被他一说,淡淡牵唇没有多话,随即起身转进小灶房,也没理跟在身后、挨着灶房门边探头探脑的景顺。
她只管着将一小壶浓浓姜汁倒进碗里,捧着慢慢啜饮。
她觉得不能病的,病着,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爷干嘛要这样为难她……
***
苗沃萌从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别扭的性情!
心不动也就罢了,心若动,偏执于一人,便至死方休。
陆世平最后所选是师弟杜旭堂,带着师弟回‘幽篁馆’--这祥的决定他其实能懂,心里却很不好受。
她只是拼了命一个劲儿地求他,那惊忧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恶、多心狠手辣,一张口足能把她宝贝师弟给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说些话,说些……他想听的好听话,他也不会慌怒到口不择言。
千错万错,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绪波荡难平,他背着手在渡头边上走着,护卫尾随在不远处。
他正琢磨着再用什么法子去惹她,景顺此时寻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爷啊!三--三爷--”
出什么事?!苗沃萌急转回身,带疑问的神俊目中烁寒。
景顺弯腰吸气、吐气一番,直起腰来忙道:“爷……那个……陆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风寒,她病恹恹还、还自个儿熬姜汁喝呢?”“
苗沃萌脸色微变,往来吋路返回,袍摆随步伐轻曳。
景顺总算完全顺过气,急急又说:“再有啊,小的要回来时,陆姑娘那儿来访客了,是陆姑娘的师弟、师妹们,那个杜旭堂咱当年随三爷上‘幽篁馆’时见过,小的还能认得。”
闻言,苗沃萌微变的脸色又骤然一沉。
病了已不妙,再来个宝贝师弟添乱更不妙!
苗三爷一甩阔袖,袍摆随着流星大步猎猎作响。
***
师弟、师妹来了,陆世平想强打起精神却是不行。喝下姜汤后,灶间里的小炉子、汤碗还是师妹帮她收拾的。
直到躺回榻上,才恍惚想着……不知景顺什么时候走的?
屋外有声,她听那声音,嘴角微翘,该是师弟又在小前院帮她劈柴薪。
有脚步盈盈踏进房内,她闻声张开倦乏的眸子,朝来到榻边的霍淑年笑了笑。
“这阵子老师傅们都好吗?涂师傅摔伤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灶房里还在熬粥,她是乘隙进房里探探。手搭上陆世平的额,她边应声道:“大伙儿都好,涂师傅前些天能拄着杖下榻了。”
陆世平双眸微弯。
“那就好……那、那你跟师弟怎么祥了?他说了吗?”
霍淑年收回手,两颊腾地胀红。
“说什么呢?我跟师哥……有什么好说?”
陆世平故意眨眨眼。
“师弟前阵子明明跟我说,说我再不久也该回‘幽篁馆’跟大伙儿窝一块儿了。他可投忘那时我开出的条件--要我回去可以,你们俩得拜了堂、成了亲,恩恩爱爱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张嘴又闭嘴,好半响挤不出话,难得扭捏。
最后是瞥见陆世平当真乏得紧,眼皮沉重却还强撑着,她才略急道:“平姊,别再操心我跟师哥那颗愣头青的事了,你这样不成的!我那时也以为仅是小小风寒,自个儿掀帖药吃吃便无事,岂料后来越病越沉,一条命险没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让师哥摇船进城请大夫去!”
“师妹不用啊……”陆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转身就走了。
脑子像是比一早醒来时更沉、更混沌。
她不认命都不成,安静又躺回榻上。
平时觉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软,此时裹得再严实,都觉得似有丝丝凉风渗进,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她晕得迷迷糊糊,一碗老姜汁入肚也没见功效,虚红仍困在肤下,发不出汗。
她睡不沉亦不能清醒,模糊还能听到屋里、屋外的声响。
好像有别人的声音,正跟师弟、师妹说话……
唔,不是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