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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陆世平猛地一个激颤,双眸瞠得更圆。
她是知道‘锦尘社’的,以往曾听师叔公和师父提过,‘锦尘社’分作“诗社”、“画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时兴办诗会、棋赛,颇受文人雅士们推崇。
‘锦尘社’幕后主持之人据闻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当官的想搞这些活儿,一是为利、二是为名,但自从苗家‘凤宝庄’出了萌三爷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声名后,苗家主爷年年将活招牌端上‘试琴大会’上显摆,‘锦尘琴社’的名气当然被压着打。
她是不清楚‘锦尘社’是否对‘凤宝庄’暗中使过绊子,但见他将她推敲到那上头,想来两家多少交过手,才致使他有这般误解。
苗沃萌质问的气势微缓,敛下长睫的模祥似思似懒,唇角忽而淡翘。
“听说你跟咱们家太老太爷走得亲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贴贴的,时不时就往你那儿跑,你我既独处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试试?”
他这话带嘲弄,听得陆世平实在难受。
他视她为敌对的一方,亲近太老太爷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轻她的。
她之所以在这儿,还不是为了……为了。
不知为何,这让她突生一股倔强劲儿,脸蛋胀红、鼻息略浓,更不愿在此际对他坦白一切了。是不愿说,亦是说不出。
“三爷的话,奴婢不明白。”费劲隐忍。
他哼笑了声,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奋勇替我挡掉炮竹,却任甜汤浇淋我一身,这手法确实出其不意,颇教我心软又觉好笑。露姊儿,我可是等着大开眼界,你莫说没招了。”
不气不气,不跟年纪小的置气,但不气都……都难了!
陆世平气到想攥紧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骤然放开,气到都忘记手伤。
“三爷要想大开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复了,盲着能拿什么开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择言。
然而话一出,见他面色陡沉、薄唇绷抿,她一颗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该她双手遭火灼、活该她受嘲弄、被欺负,她这性子,怎就不知长进?
两人之间如绷紧的弦,她深吸口气,闷闷又道:“奴婢说话不经大脑,让三爷不痛快了,奴婢认罚,全凭三爷处置。但奴婢进‘凤宝庄’做事,签下三年契,确实是想有个小地方能暂且安身,靠双手干活填饱肚皮,或者也揽些小钱,便是……如此而已。跟什么‘锦尘社’,什么‘明桩’、‘暗桩’的,半点扯不上千系,这一点还望三爷明察秋毫。至于爷的双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见光明。”
她说完微喘,喉咙不禁咽了咽。
他脸色很快便平复,然眉宇间却覆上一抹深思。
对于她所说的,他不予置评,却问:“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突如其来一问,问得陆世平表情发怔,眨眨眸,双腮刷红。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却入府为奴为婢,这祥的人所为何事?所贪何物?露姊儿不觉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纪,该也探听了她的长相,一时间,她心跳飞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觉察了多少?
“回三爷,奴婢不觉古怪。”避重就轻,答得理直气壮。
“哼!”
“三爷……”
“出去。”淡淡一声,隐隐威严。
看来是暂且放过她了。陆世平没再留连,立即起身。
即便他双目不能视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该有的礼数,这才退到门边,用单边的巧肩顶开门扉,跨出。
上了廊桥,池中冬阳投洒,水光潋滥,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为奴为婢,所为何事?所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觉得是自己将事弄拧了。若他仍旧疑她、防她,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明明没有依恋,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驱逐,心真的作痛起来。而对于苗三爷,她也绝对无依且无恋,只是牵挂他那一年在师父手中落下的伤,然面对他的恶意试探、浅笑嘲弄、凝玉般的俊庞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觉委屈、难受,觉得喉儿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个儿推到什么境地去?
说是无依无恋,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与他见过,何吋不是将他琢磨于脑中、藏在心里?
被谁欺负了,也不会气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个玉般温润的俊影毁得真彻底,才知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亲近,再去亲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终只敢隔着距离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着药,只好耸高肩、歪着脸,将偷哭的眼泪挲落在领子和肩头上。
她却不知,正厅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立在廊桥上不动,站了好半响,他眉心生峦,凝神也听了好半响。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声响,他才起身走向圈椅边的茶几。
长指抚过几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种种。
看不见她的模样,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别,不若姑娘家轻细,却是低幽沙哑。
不难听。
只是当她努力说出一长串话,且越说越急时,声音仿佛刮疼喉咙,能感觉出她每个字尽是卖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伤?
“爷……”
门边有了动静,是他的两个小竹僮,该是见人离去了,想他事已谈完,便连忙过来伺候。
“去煮壶茶过来。”他淡声道。
“是。”佟子应声,迈开壮壮短腿跑掉。
小夏静静跨进门内,等着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爷此时却问:“她适才站住不动,干什么了?”
小夏机伶地转转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爷口中问的是谁,老实便答:“爷,露姊儿八成手疼得难受,站在廊桥上掉眼泪……咱们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没过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没干什么啊!”
玉面微沉,眉峰又纠。
苗三爷抚着焦木的手缓缓收紧,瞧不出是怒、是厌、是憎、是烦。
哭什么哭?
谁让她不老实?
他就仗着主子身分欺负她,如何?
第五章
七日后,陆世平双手灼伤处已开始脱皮。
新生的肌肤偏白,在她那双淡麦色的手上形成一点点、一块块的图样。
乍见下很是怪异,但重要的是,她凡事又能自理,碰了水、取物握物,新肤尽管敏感些,却不再一触就作疼。
能痊愈得如此之快,小竹僮们功不可没。
受伤那天被带去‘凤鸣北院’敷药后,接连几日,小夏和佟子总轮流送药过来,还替她敷上,用的就是那扁长紫匣里的药膏。
她心里自是清楚,倘若不是苗三爷允可,两竹僮怎敢如此为之。
但那匣里的药膏当真奇效,入肤清凉,疼痛大减,再加上方总管真请来大夫将她望闻问切了一番,她受的是外伤,大夫临走前却还是开了张温补祛毒的药方,这些天她便外敷内服地小养了下,终于无碍。
就仅是……没搞懂苗三爷作何打算?
或者他要刁难她、责她、罚她,还得顾及自个儿的“仁名”,因此尚未想好如何对付她吧?
只是他舍得将那么好的药供她一用再用,倒让她心里没个准儿。
跟两个小竹僮拐弯抹角地探问,问不出个所以然,仅听小夏耸耸肩道--
“三爷八成知你痛到直掉泪,想想也可怜,所以才遣咱们天天送药来啊!”
她又没痛到直掉泪!
小夏戳她底细--
“哪没有?露姊儿那天走出北院正厅,站在廊桥上还哭呢!咱瞧见,佟子也瞧见了,后来三爷问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咱就答,你偷抹眼泪哩!”
她、她又不是为了手伤抹眼泪的!
她是因为……因为……
越想,益发感到羞惭。
她痴迷于一道孤雅身影,日复一日将太多想象灌注,而后梦醒,就仅是梦醒罢了,却也逼得她泪涟涟,心像开了一个大洞。然而她稳心再想,便也宁定神思了。
她就做到无愧于心,把该还的还清,自能放下牵挂,再不萦怀。
若然……若然到了那时,还对他留有不该有的想望,那是“余毒未清”,她走开,不再见他,从此命中无他,“毒素”自会慢慢排出,慢慢地灭了那种魔魇般的痴迷。
灼伤大好的这一天,她便坚持回灶房做事,连大厨、卢婆子轮流劝了几次,她扬脸就笑,直说自个儿无碍了,总不能白吃东家米饭,刚巧两竹僮过来为主子煎药、烧水、煮茶,她再次凑上去揽事,把要送去‘凤鸣北院’的药给包办了,守在小火炉前仔细煎熬药汁。
给苗三爷固元守本的药甫煎好,才盛入白瓷碗里,太老太爷的‘松柏长青院’竟遣了人来唤她过去。
被老人家遣来唤她的婢子急出一脸薄汗,话也没说清楚,拽着她衣袖就跑。
正是如此,即便她不去亲近,太老太爷仍可这般毫不讲理地“强劫”她过去,而苗三爷却还嘲弄她手段高明,哄得老人家开心。
百口莫辩啊,一想就觉得心里泛酸、喉头没用地发堵。
他瞧不起她。
……那就瞧不起吧,她问心无愧便好。
来到‘松柏长青院’,踏进里边的‘苍松堂’,又见太老太爷抱着宝贝七巧盒,愁得泪水都溢满眼眶。
原来盒子又出事。
她仔细端倪后,有些头疼了。
这次状况不太妙,全因老人家一个手滑,七巧盒坠地,盒的外观仅擦落一小片朱漆,还算容易修补,但里头一个小木榫摔坏了,得重做一个,再安置进去,确实得花些心神。
“怎么祥、怎么祥?露姊儿,你说啊,能修是不是?你能修好的是不是?”
被太老太爷一把揪紧胳臂,既摇又晃,陆世平觉得被揪住的地方有些痛,却不挣脱亦未喊疼,只无奈道:“修是修得好,可……可我半件工具也没。”
太老太爷一听,老眼瞬时发亮,直嚷道:“你说你说啊,要啥工具咱都变出来给你!只要修得好,大圣爷的金箍棒都能抢来给你!”
她闻言直笑,最后跟太老太爷讨了刨刀、小铁镊、小篾刀等等器具,这些玩意儿皆是制琴必备之具,她用惯的,有自信能使得好。
太老太爷闻言双目烔明,可说是红光满面,他抚掌大笑道:“那有什么问题?你要的东西,萌三儿的‘九宵环佩阁’里多得没边儿!问他要去,他准能备上一整套,你且等着。”
婢子于是领了命,又撩裙咚咚咚地往三爷的北院跑去。
陆世平不由得暗忖,苗三爷目力未损前,定也亲自制过琴,要不他怎拿得出那些工具?
随即她又想起那块从火中抢出的长木,他将木头扣下了,但知他识得它的好,断不会糟蹋那块美材,她便也放心。
丫鬟赶去‘凤鸣北院’相借工具之际,她待在‘松柏长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