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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连忙替她把撒了一地的葡萄苗捡起来,表情很是无辜。李新荷估计他心里一定在问:那我叫你什么好?李少爷?李小姐?
李新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叫李三!”
端午抓了抓脑袋,流露出为难的表情。
李新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初看时并没有觉出什么异样,再细看时才发现大树下多了一位身穿灰衫的少年,脚边还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几个竹筐。
“是你们庄子上的?”李新荷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这人面生得很。
“不像,”端午的神色也很疑惑,“难道是跟着少爷办事儿的?”
两个人讨论不出所以然,不由自主地都加快了脚步。其实不论来人是谁,大家都会觉得很高兴。山谷里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单调,每天卯时不到就要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就一门心思地扑到葡萄园里,收工之后筋疲力尽地回家,头一挨枕头就能睡过去。
日复一日。
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在这样的情况下,生活中一丁点儿的变数都能让人的神经兴奋起来。
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穿灰衫的少年回过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两个人。这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头比李新荷略略高些,微黑的脸上一双眼睛长得十分有神。李新荷越看越觉得这少年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灰衫少年上前两步冲着李新荷行了个礼,“东家。”
李新荷被这一声“东家”叫愣了,直到这少年走上前来接过了她手里的葡萄苗,才恍然想起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跟在鲁先生身边的人。
“鲁先生让你来的?”李新荷诧异地问他,“酒坊那边的事儿都结清了?”
灰衫少年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跟李新荷不熟的缘故,他打量李新荷的目光显得格外专注,“事儿都了了。鲁先生也来了。”
“哦?”李新荷一听鲁先生也来了,立刻瞪大了眼睛,“鲁先生人呢?”
灰衫少年指了指远处正在栽苗的一群人。李新荷连忙放下背着的葡萄苗,急匆匆地朝着田地尽头跑了过去。老远就看见鲁先生挤在福满叔的旁边,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土先填一半儿……”
“提苗,提苗……”
“这些土都填进去,踏实即可……好,好,就这样……”
李新荷不觉莞尔。以往每次看到鲁先生都觉得这人老成持重,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眉飞色舞的样子。
鲁先生手里提着一株葡萄苗,待一旁的猎户填好土才松开双手直起腰来,一抬头就见李新荷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连忙走了过来,“小东家,这一路可让我好找。”
李新荷诧异,“怎么会难找?到山前村一打听,村里人都知道啊。”
鲁先生摇了摇头,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我先找你说过的那位郭夫人,郭夫人正在家里打扫鸡笼,头也不抬地把我们打发到东洼去了。我和小曲越走越不对劲,都没路了。我们俩商量商量,又折回了山前村,跟着几个送树苗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这里来。”
李新荷忍俊不禁,她没想到郭婆婆对陌生人居然这么警惕。
扶着鲁先生在树下坐好,又倒了碗凉茶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怎么自己就过来了?不是说了吗,有事打发个人过来喊我就行,这大老远的您自己跑一趟……”
“无妨,”鲁先生摆了摆手,“一方面是有事要请小东家的示下,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小东家正在鼓捣的东西。这玛瑙紫,据说可是不常见的品种啊。”
李新荷面有得色。高兴了一会儿才想到他的前半句话,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鲁先生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的面前。
“请帖?”李新荷觉得莫名其妙,暗想难道是有酒坊新开张,特意来请酒行中颇有资历的鲁先生去看看热闹?或者……是有谁瞄上鲁先生了,来挖墙角的?
直到接在了手中,李新荷一眼看到请贴上那个金墨绘就的沙漏,才骤然间清醒了过来,“压纱帖?!这是要换行董还是……”
鲁先生摇了摇头,两道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
李新荷飞快地将这份帖子和之前道听途说的酒行传闻联系了起来。鲁先生曾说过,很有可能是有外来的大户想在淮阳酒行中强占一席之地。现在她只知道买下和春园的人是公孙羽,却不知买下孙家酒坊的人是不是他,也不知买下孙家酒坊的人和买下唐家酒坊的是不是同一人。万一这人暗中还收进了淮阳城里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酒坊,那这份压纱帖就很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了。
“还是我去,”鲁先生眯着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山谷,缓缓说道:“这个当口,咱们可不能把实底交出去让人看。”
李新荷点点头,想想又觉得有些不放心,“让我哥多派几个人跟着。”
鲁先生摆摆手,“我带小曲过去就行,最好别让人知道时意坊跟李家有关系。”
李新荷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灰衫少年,总觉得这一老一少的组合未免单薄了些。鲁先生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忐忑,笑着安慰她说:“小东家就留在这里蓄养时意坊的元气吧,我这老头子还等着看小东家带着咱们重新杀回酒行去呢。”
李新荷脸上微微一热,眼神却自然而然地郑重了起来,“鲁老放心。”
鲁先生望着她身后刚刚栽好的一片葡萄苗,只觉得这一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的茵茵绿色中仿佛涌动着无限的生机,一时间颇令他有些心潮起伏,多日来心底那份隐秘的不安也仿佛在这一刻神秘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不曾有过的豪情,仿佛他面对一堆砖瓦木料,而这堆砖瓦木料即将在自己的手下变成一幢华美的宅院。
鲁先生心中说不出的期待。转头望向李新荷时,她也正望着那一片葡萄苗,清亮的眼睛微微眯着,温柔的神态宛如年轻的母亲正满怀爱怜地注视着脚下玩耍嬉戏的孩童。
那是一种满含深情的目光。
鲁先生忽然对这位小东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信任。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是近乎直觉地认定情况要比自己预料的更好。
李明禧学着胡先生的样子把手掌贴在了酒瓮上。粗陶的质地摸起来微微有些硌手,凉丝丝的。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感受到有什么不同。
“怎样?”胡先生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李明禧微微垂下眼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迷惘。他真的没感觉出这样的温度和昨天、前天都有什么不同。
“新酒入窖之后必须保持一定的窖藏温度,”胡先生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什么表示便开口说:“但是温度过高也是不行的。温度过高会导致新酒发酵过度,口感的绵甜细腻便难以保证,酒香也难以匀和。就好比当初南城孙家的北桐烧、顾家老窖的出门倒,酒味虽辛烈,细品却失了酒香。”
这番话李明禧听的似懂非懂。
“前几日下雨,所以要在窖中生起炭火来保暖。”胡先生神情专注地望着李明禧。说了这么久,神情中也不见丝毫的不耐烦,“火盆不能燃的太旺,相隔也不能太近。三天前撤掉一半的炭火,二少试试这温度。”
李明禧的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恼火以及……羞愧。
他试不出来。
尽管一连着几天都泡在酒窖里,他却一点儿也没能从酒瓮的外层感觉出温度的差别来。更要命的是,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样的手感表示酒窖已经达到了最适宜发酵的温度。他也无法像经验丰富的酒师傅那样,捻起一撮酒窖中的泥土在手心里搓一搓便知道酒窖是需要通风,还是需要增加湿度。
挫败感。
在李家这座最富盛名的福字号老窖中,李明禧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当他再一次回想起李新荷跳着脚喊“爹爹这般轻率就把赛酒会的事儿交给二哥,我不服”的情景时,心中竟隐隐地生出了一丝悔意。
就在这时,悬挂在窖门上方的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顿时敲碎了酒窖中令人尴尬的沉寂。
李明禧松了一口气。
胡先生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酒窖有酒窖的规矩,闲杂人等是不能随意出入的。因此各窖都安置了悬铃,外面的人如果有什么事要找窖中的人,只需要拉动悬绳即可。两长两短,这是李家大宅里有人来了。
“既然有事,二少还是上去看看吧。”胡先生的课还没上完就被打断,满心满眼都是不情愿,“若没事赶紧下来。”
李明禧连忙答应了一声,匆匆走出酒窖。
一上午都守在酒窖里,一推开酒窖的外门只觉得阳光刺眼。李明禧眯着眼睛看过去,等在酒窖外面的人虽然穿着李府家丁的短衫,但是面生的很。李明禧想不起这是哪一房的人,正迟疑,就见那人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见过二少爷。”
李明禧点点头,“谁打发你过来的?”
来人站直了身体,神情从容地回答说:“回二少爷的话,大少爷打发小的请二少爷回府一趟。”
李明禧心头重重一跳,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被李明皓堵在书房里训斥了一顿,李明禧这些天以来一直守着酒窖没有回过家,就连他的母亲派人来接也被他以酒窖太忙走不开为借口拒绝了。并不是有意想要躲避李明皓,只是……忽然间的新发现让他有些无措罢了。
他,李明禧,从来不把李家上下放在眼里的二少爷,居然对这个一向都十分疏远的长兄生出了几分畏惧。不是惧怕他会惩罚自己,只是……
只是……惧怕什么呢?
李明禧十分不情愿的又一次回想起了李明皓在那个夜晚曾说过的话,以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那种满是失望的神情。
这就是原因吧。他想,是因为李明皓脸上那种显而易见的失望神情在他心里飞快地点起了一把火,把那些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羞愧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了一起,在那烈火里重新熔炼成一种新的物质,既灼热又尖利,像困兽般在自己的心房里左冲右突,每一下的冲撞都深深地刺痛了自己。
那是李明禧无法分辨的情绪,激烈却陌生。
他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味。
李明禧愣怔了片刻,像没听清似的反问他,“大哥找我?”
来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回二少爷的话,是大少爷。”
李明禧觉得难以置信,“他找我?有什么事?”
来人规规矩矩地答道:“酒行又下了压纱帖,大少爷请二少爷同去。”
李明禧再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压纱帖所代表的意义呢,那是只有管理家业的一家之主才有资格拿在手里的东西啊。李明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想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
李明禧在飞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之后不可自拔地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第三十五章:羽公子】
李明禧换了衣服出来,一眼就看见李明皓背着手正等在二门外。他身上穿着件纹饰考究的墨蓝色外袍,远远看去,侧脸的轮廓有如刀削。本该是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可是衬着他眉梢眼角漠然的神气,怎么看都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李明禧走下台阶的时候心中暗想:看他这副神情,不像是去酒行里开会,倒像是要去打仗呢。若是他手里再拿着一把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