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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体乾办完差事,领着一班人往司礼监走,预备先向魏忠贤报一声,再到乾清宫交差。途径武英殿,恰好相遇上完课出来的八公主,便停下脚步,含笑行礼。
徽媞扫一眼犹溅着血的棍子,皱眉道:“你们干什么,打人吗?”
王体乾含蓄地笑答:“回公主的话,奴婢奉陛下之命办差。”
“你们打了有一百来下,想把人打死吗?”徽媞沉下脸,提声问道。
王体乾依旧笑答:“圣旨说打一百仗,奴婢怎敢抗旨?”
轻微一声冷笑响起,王体乾循声看往公主身后,是首辅叶向高那个俊秀的门人。
他立即昂首挺胸,慢悠悠笑问:“莫非卢员外郎有话要说?”
卢象升并不睬他,唇角一抹嘲笑。
王体乾登时拉下了脸:“卢员外郎竟像是在为万燝抱屈了,此人口出狂言,陷陛下于不孝,好生狂悖无礼,着实该打!卢大人为何反倒生出怜悯之心?”
卢象升微微一笑:“这只因我是个人。”
徽媞噗嗤一笑。
王体乾气得浑身发颤,手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见公主冷冷瞥着他,硬是把话憋了回去,匆匆一揖后,招呼身后喽啰:“走!”
万燝被拖回家中后,熬到晚上,一命呜呼。妻子儿女自不必说,哭泣不止,老母更是几度昏死过去。
消息传到宫中,宦官们齐声欢呼,纷纷拥到魏忠贤面前邀功。想到今天晚上有那么多东林党人心惊胆战得睡不着,魏忠贤憋屈多日的心情畅快不少。他尝到了血的滋味,并为之感到迷醉,也许只有血腥和暴力才能让这群清高的读书人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月光清冷,在坤宁宫庭院里洒下一地清辉,张嫣倚在窗边,默默看了一会儿夜色,走到书桌后坐下,拿起很久没翻过的佛经抄阅。
良久,她叹一声气,喃喃自语:“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君有道,从之,忠之;君无道,伐之。”
乾清宫今晚没有传膳,天启自看完折子后,一直蹲在墙角里,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沉香木假山。内侍宫女屏气凝神,无声地来来去去。宫殿里一派肃静。
做得累了,他束手走到门外,凝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瞄瞄”的猫叫在僻静的角落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扭头看去,见一个宫女蹲在地上,正给他的爱猫喂食。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宫女抬起了头,本只是中人之姿以上,只因眼睛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自我哀怜,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宫女见是他,明显一愣,竟似要掉下泪来,接着垂下头,起身向前跪下。
天启瞥着她,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翠浮。”
宫女伏地叩头:“奴婢翠浮参见陛下。”
天启并不叫她起来,道:“你之前在哪?”
“乾西五所。”
“谁把你发过去的?”
翠浮沉默片刻,低低道:“皇后娘娘。”
听得出来,她在强忍住哽咽。
天启道:“为什么把你发往乾西五所?”
翠浮道:“娘娘怀疑奴婢和奉圣夫人勾结,毒害皇子。”
“你做了吗?”
问题紧接而来,翠浮一怔,抬头望住他。
天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幽暗不明。
翠浮像被施了蛊一样,呆呆答道:“没有。”只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天启瞅了她一会儿,微微地牵了牵唇角,笑容恍惚不见,继而柔声道:“我相信你。她不相信你,我相信你。”
翠浮张开嘴巴,怔怔地凝望着他,须臾模糊了眼睛,她说不出话来,重重一个叩头,泣道:“万岁!”
天启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缓缓朝殿里踱步。
翠浮怯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陛下,今天……今天晚上为何……不到娘娘宫里?”
天启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苦涩地倾吐道:“她总是和我吵,因为无关紧要的人。”
魏忠贤预想的众口缄默的情况没有出现,东林党人激于义愤,反倒再次掀起一波弹劾魏忠贤的浪潮。南北两京科道官纷纷上疏,起先天启还以“已有旨了”等语批复,到后来干脆留中不发,不予理睬。东林党人的满腔热血,就像倾洒在亘古不化的冰山上,无声无息。
就在这场争斗极其引起的余波即将平息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小事,使情况急转直下。
这年六月,北京北城区发生了这样一件案子:居民曹大的妻子与邻居牛臣的仆人发生了口角,曹大的妻子愤而服毒身亡。几个宦官以此事为口实,带领二十多人闯进牛臣家,劫掠一空。因为事涉宦官,刑官门都不敢审问,这个案子最后转到御史林汝翥手里。林汝翥命人逮捕了宦官的头领,各打五十板子,放了。
万燝被杖的消息传开后,宦官们跑到王体乾和魏忠贤面前哭诉。两个老家伙是宦官的头领,总感到外人侮辱了宦官,就是伤了他们的脸面,不能坐视不管。他们还听说,林汝翥是叶向高的外甥,不禁喜出望外,以这个小官做鱼饵,没准还能够钓到叶向高这条大鱼呢。
王体乾向天启奏称,御史林汝翥无故笞打宦官,这是不把皇权放在眼里的放肆行为。天启怒了,道:“这种小事还来问我,要你们何用?”
于是王体乾代皇帝传旨,将林汝翥仗一百下,革职为民。
林汝翥突奉圣旨,心中大惧。魏忠贤的爪牙个个残酷无情,他怕像万燝那样惨遭毒手。他翻过自家院墙,躲到邻家的空屋中,趴伏了一昼夜,然后悄悄逃出城去。
拥到林汝翥寓所抓人的宦官扑了个空,气得七窍生烟,想起林汝翥是叶向高的外甥这回事,这群爪牙呼哨一声,蜂拥而至叶向高的府邸,团团围住,有人还直冲入内,喧哗搜捉。叶向高是三朝元老,位极人臣,何曾受过这种气?他写了一本奏疏给天启:“中官围阁臣宅邸,二百年来未有,臣若不去,何颜见士大夫。”
天启这时才知道此事,甚觉荒唐,找来王体乾和魏忠贤训斥了一顿,下令宦官立即撤走。
叶向高自从宅邸被围,就已彻底明白,数年来自己的调停之术已高失败,倘若还贪恋首辅之位,除贻人笑柄外,在政治舞台已不能有所作为。于是,他卧病在床,大门紧闭,派人送上一份又一份辞职疏,坚决要求辞官归田。自从复出以后,叶向高写过不少份辞职疏,不过那都是以退为进的斗争策略。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地请求辞职了。审时度势,归隐田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天启挽留不住,于六月一日下旨允准叶向高离职,命加升太傅,赐银蟒、路费,派遣行人护送回籍。
虽然皇上恩礼有加,叶向高心里仍涌动着沮丧和哀伤的心情。这位在宦海里翻腾一生的老臣对朝政仍有一丝牵挂。临走之前,他呈上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疏,没有浮华,情真意切。
他首先想到皇上衰弱的身体,劝说皇上节制和保养,接着向皇帝、宦官和朝臣都提出要求,希望大家和衷共济,使朝政振作起来。
在皇后的要求下,王体乾背着他人抄录了奏疏,悄悄地呈给皇后看。这封奏疏天启已看过,麻麻木木,张嫣却泪流满面,她想说的话全在这上面,可是意志决绝的天启不会听的。他跟他养的那条忠心耿耿的老狗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叶向高走后,东林内阁解体,更强一波的打压正在酝酿之中。天启四年注定是跌宕起伏的一年,也许这只是个开始,以后的每一年都不会像之前一样太平了。
☆、误会
天启四年下半年里,阉党开始反扑,六月,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等这些东林的骨干人物皆被革职回籍。
这年七月,皇帝亲自出面,发布一道特谕。特谕措辞严厉,简直就是一篇讨伐东林党的檄文。东林党人被皇帝定义为“歹凶”,今后凡是替被放逐的东林党人说话者,全是“奸邪小人”。
雷霆来得委实太快了,东林党人被击得目瞪口呆,张口难言,只有给事中许誉卿奏上一疏,语气已经算是比较温和了。然而奏疏刚呈上,天启立即下旨将许誉卿连降三级调外任用。此后,再无人敢发出抗议的呼声了。以忠君报国相标榜的东林党人,在裹上皇权外衣的炮弹的轰击下,已丧失了往日的胆气和豪情。
虽然阉党已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是它的进攻势头并没有降下来。八月,内阁之中,东林党人韩旷和朱国桢相继被迫离职,阉党把持内阁。魏忠贤里里外外皆掌握了大权。
九月间秋高气爽,在张嫣主持下,众人决定在宫后苑给小公主办满月酒。李成妃如愿生了女儿,心花怒放,抱着公主来坤宁宫时,满面笑容地跟这个跟那个说话。她的三位小姑子皆已长成少女,很喜欢小孩,都凑到她面前看。
六公主徽婧拍手欢笑:“这下我真的是长公主了。”
成妃笑道:“是啊,你是遂平长公主。”
“那我就是宁德长公主。”徽妍笑着接道。
成妃转而看向徽媞,温柔一笑:“那这位就是乐安长公主。乐安,你今年多大啦?”
“十三。”徽媞腼腆地笑笑。
成妃打趣道:“再过两年就可以选驸马了,今年是你五姐,明年你六姐,后年就临到你了。”
徽媞怔了怔,垂头不言。她的两位姐姐都红了脸。
张嫣走到成妃面前,两眼热切地看着孩子,道:“给我抱一抱。”
成妃笑着递给她,目光里泛起怜悯。
张嫣当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暖暖的、软软的一团,在她怀里伸胳膊蹬腿,小小的脑袋左右晃动,偶尔“吱呀”一两声。张嫣轻柔地拉起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孩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渴望,扒拉着要从布包里出来,往她怀里依偎。
“她很喜欢你呢,姐姐。”成妃甜甜笑道。
张嫣破涕而笑,喉头哽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可爱,很像你。”
成妃甜蜜地笑笑,扒拉着布包,轻轻对孩子说:“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没有皇后娘娘就没有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她……”
张嫣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得不把孩子递给她,拿手拭泪,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道:“陛下怎么还没有来?我去看看,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出了宫门,她拿帕子抹干了眼泪,眨巴几下眼睛,恢复平静后,才不疾不徐朝乾清宫里走。正殿里没见着人,暖阁里传来低低的说笑声,一男一女,声音熟悉无比。她脚步一滞,站在了原地。身后的宫女走上前正要说话,被她挥手止住了。
她深吸口气,缓缓地移到门口,扶住门框瞧去,见一个宫女正服侍天启换衣服,身影被他挡住,看不甚清。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她听了十几年,即使夹